※那个称呼,就两个字带个儿话音的
※大家都懂的哈,不用我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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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男人说话嘛,都带点儿化音。
蓝河跟着叶修回了一趟老家,十月份,天气刚转凉的那会儿。
差几天到霜降,老北京的梧桐还没落叶,但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阵,早已染得满城都是秋色。两个宅男仗着天气不好在家蜗居了几天,等到某一日转晴,到底还是被看不过眼的叶明持赶出了门,去压马路。
叶家住在老城区,下楼就是老胡同,沿街的四合院全住着人,叶修拎着他爹的宝贝鹦鹉小翠,领着蓝河重新走了一遍儿时上学去的那条路,一边沿路吆喝,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儿化音北京话,从熟识的出租车司机到路边遛狗的老大爷,到路边摊卖煎饼果子的小贩,通通撩了个遍。
——“您这一趟又绕远儿啦?”
——“这个点儿才收摊儿呢?”
——“对,是我男朋友,在一块儿好多年了。”
懒洋洋的秋阳斜挂在天边,把人的影子拖了很长,叶修的音调也拖得长,于是那个舌尖轻抵着上颚才能发出来的音节,就显得格外明显了。
蓝河跟在他后边仔仔细细地听,心想,以前怎么没觉得。
“小蓝,”叶修回头拿手肘撞了他一下,“走神儿呐?”
又一个儿化音。
蓝河觉得有意思,有样学样,忍不住笑了一下:“对啊,走神儿呢。”
大抵是人随环境走,早先在杭州的时候,叶修讲话还很是轻巧的。
他那一把老烟嗓,开口调子又慢,若听得细了,反倒还能听出点南国的柔婉。
那会儿,他们俩还没在一起,正是黏糊暧昧的时候,就是在游戏里偶然遇见,心间也像揣了只兔子,退一步就嫌隔得远,但要进一步又不敢,怕唐突袒露了心事。
叶修向来眼尖,时常能从人群里一眼揪出他来,也不管手边用的是大号还是小号,两个人在敌对或者同一阵营,中间隔着的是千军万马还是平川坦途,总要溜到他这边来,笑嘻嘻地喊一声“小蓝”。
他在西子湖边的杭州城里喊出这个名字,蓝河就在五岭以南的广州听见,中间的千里万里,都被电波折叠成短短的一瞬,让那道声音带着温度一般响在耳边,把耳廓烧得滚烫。
被他喊得多了,慢慢也就熟悉了,就记住了,名字好像是有灵的,会预谋着去认主。
“叶神,”那时候的心情甜蜜又忐忑,他也会无奈地折身,“又怎么了啊?”
这个故事的后续,当然是很动人的。
甚至他们在一起以后,漫长的异地恋的过程中,叶修的这个习惯一直改不过来,但凡偶遇了,都要凑过来喊他,犹如确认这个人的存在。
等到蓝河听惯了他这样喊,习惯了他突然出现,后来那声音再从身后响起来,他也就不怎么转身了,只见怪不怪地埋着头做着自己手里的事,边问:“今天又用的哪个号呐?”
岭南人讲话,带点有趣的语气词,叶修偶尔也学:“你猜呐?”
但蓝河才不猜,转身一套大招就砸下去,见男朋友跟见仇人似的,径直打上一架。
叶修这本荣耀教科书,厚得旁人读都读不完的。不管手里用的多小的号,当然都不是蓝河一个非职业玩家打得动的。
但蓝河想和他打,他就跟打指导赛一样乐得奉陪,见招拆招地打完一波,每回都只给蓝桥春雪留下一丝血皮,收招之后,还要护着他溜回主城,怕在路上遇到仇家收人头。
他在旁边,蓝河胆子就壮,省着不嗑药,两个人站在安全区慢吞吞地等回血,漫无边际地说些闲话。从新相知时候的那些情热的玩笑,时日渐久,竟然也慢慢说到柴米油盐的家常了。
他们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蓝河其实早就忘得差不多。
但那时候的语气,那时候的音调,泰半还是历历在目的,像玻璃桌面下压得起了毛边的老照片,伸手勾一下,就悄悄摸摸地掉出来那么一点陈旧的画面,拿旧事撩得人心上发痒。
时间久了,蓝溪阁的几个高层对他们俩的关系渐渐都心里有了数,只是对这种网恋模式,还是不太敢苟同。
“你和叶神谈恋爱,和个NPC有什么区别嘛,”笔言飞啧道,“还是个高阶无BUG的终极NPC。”
“挺好的呀,”蓝河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一下,赶紧收住,接着却又笑了一下,“他是有点像终极NPC,那么厉害的。”
“……我靠老蓝,”笔言飞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痴汉,“你一个黄少粉,能不能稳定下党性啊!”
党性,当然还是很稳的。
那怎么一样呢,一个是挂在天上遥遥仰望的星星,一个是好不容易捉住捧在手心里的星星,星星们虽然同等璀璨,但那道熠熠的光,对他而言,却是不同的。
蓝河到底还是没能从一个死忠黄推变成叶推,不过叶修后来听说有这么一段往事,只照常嘴炮了几句黄少天,倒也没觉得多遗憾。
毕竟他有很多粉丝,不稀罕再多一个,却只有这么一个男朋友,绝对绝对少不得。
他们在一起之后第一次见面,是蓝河飞的杭州。调了两天休,和个周末凑出来三天假,买的全价头等舱,勇敢得像要一去不返。
落地的点是晚高峰,路上堵得不行,叶修去接他,抵达的时间反倒比他还迟一些,到机场的时候蓝河已经取到了行李,正坐在到达口外面的长椅上,低着头按手机。
六月份的初夏,他穿了件白短袖,刚剪的头发,看上去年轻又青葱,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叶修从身后绕过去,轻轻喊他:“小蓝。”
太熟悉他的声音,蓝河听见这一声就笑了起来,但没回头:“今天开的哪个马甲呐?”
“今天不披马甲,”叶修抬手拥上去,给了他一个扎实的,温暖的熊抱,“上的是原装的大号,你还要不要跟我打?”
合拍是件很难得的事。
当代人来来往往的快餐式网恋中,也不乏线上的浓情蜜意和线下的见光死。
可他们那时候,就是能把初次见面攒成久别重逢。
这座城市不是谁的故土,他们一个生在北京,一个生在广州,生活习惯有诸多不同,口音也天差地别。
直线距离比漫长更加漫长,人生际遇复杂而又错综,但遇见之后,踏上这座城市,这一方山水,这里的湖风,这里的软雨,都成了归乡一样,萦绕在人心上的眷念。
叶修说着字正腔圆的儿化音普通话,而蓝河大四那年去考级,分数刚刚挂边,证书发下来得了个二甲,已经是当年本地生里的最好成绩,还为此在粤语当道的学校里横行了好一段时间。
北国的雪,南国的晴天,老北京的梧桐,五岭以南四季蓊郁的香樟。
——他们原本隔得那样远。
却最终跨越了千里万里,遇见了彼此,邂逅了这个十四亿分之一的奇迹。
难得身置最市井的北京城,听见这样最地道的儿化音,蓝河也觉得有点新鲜。
但他学得不太好,一个“呃”的音节念得过重,听起来十分突兀,自己倒先笑了场。
“对,走神儿,”叶修促狭地瞥了他一眼,“学我说话啊?”
小翠扑扇着翅膀,脆生生地叫了两声,他便把笼子拎起来逗鸟:“学得挺像的,不像以前了,前后鼻音老不分。”
“有吗?”蓝河愣了一下。
“怎么没有,问我吃不吃芹菜,”叶修点着鹦鹉的脑袋,学他,“你吃不吃情菜呀?”
笼子里的小翠也啄着羽毛学舌:“你吃不吃情菜呀?”
叶修哈哈地笑了起来:“你看,小翠也不分。”
“那现在我也这么说啊,”蓝河撇了撇嘴,“你吃不吃情菜的?”
“明知故问吧,你做的,我哪儿能不吃啊。”
“哪儿能,这个也是儿化音呀。”
蓝河像个刚学着认字的小学生,望着他笑了一下,眼睛是亮的,叶修就用空着的这只手来牵他。
这条胡同有点长,蓝河被他牵着手慢慢往前走,指尖在他掌心里湿漉漉地蜷着,渍出了一点点黏腻的汗,快要让他们皮肤上的纹路都紧紧贴合在一起。
“在杭州的时候,”他慢吞吞地说,“怎么没觉得你说话这样。”
“杭州没人这么说,哥这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被他们带的。”
“有哪些词可以带这个音啊?有些我以为要带的,可你们又没带。”
“那要看情况了,像你的名字就可以。”
蓝河听得愣了一下,叶修就捏了捏他的手,偏头来揶揄:“许博远同志,别是忘了自己叫什么吧?”
因为早年从网游里养出来的习惯,叶修一直叫他小蓝,但他家里人却不是。
蓝河想起来,叶明持和成佳秀叫他的名字的时候,的确也会带点儿化音。
他们在杭州买房子的那年,叶修打电话过去跟两位家长报备,成佳秀也在那边絮絮叨叨地问过:“博远怎么说,人家愿不愿意啊?”
叶修开的是免提,蓝河那时就在他身边紧张兮兮的地抱着手机发呆,听成佳秀的声音,在念到那个“远”字的时候,后边跟了个轻飘飘的尾巴。
那么短,那么轻,却满满都是对自家孩子才有的亲昵。
“愿意啊,”叶修说,“他跟我走的,有什么不愿意的。”
成佳秀沉默了一会儿:“你得对人家好点儿。”
“我对他好不好,”叶修闻言抬起眼睛,笑着冲蓝河扬了扬下巴,“您自己问他嘛。”
蓝河听得心里又酸又甜,赶紧此地无银地望天花板,假装没听见。
他们出柜出得很不容易,也经历了漫长的拉锯战,最开始的那两年,所有的不理解,不认同,都被默默吞在心底,像咽下去一根根锋利的针,疼得厉害,却不敢告诉彼此。
叶修是,他也是。
不是不能理解的,他们摒弃了坦途平川,挑了一条最逼仄的小径,决定两个人携手,永不回头地慢慢往下走,谁都不知道个中会有多少艰辛。
家长们又如何舍得。
可是舍不得终究也只是舍不得,谁都不能代替谁过完一生。
到了如今,纵然从没明确表示过认同,但称呼里含着的那些难言的亲昵,仿佛都在说,他们最终选择的,到底还是真心实意的接纳。
不止是叶修,就连蓝河,也都听懂了。
叶修于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也卷出了个亲昵的儿化音。
气息拖出来的小尾巴,比成佳秀当初的那声还要长一些。
蓝河就乖乖地应:“哎!”
“这么喜欢听啊?”叶修回过头来笑他。
“也没有,”蓝河自己也觉得幼稚,有点不好意思,“就是不常听,觉得好玩儿。”
“很好听?”
“好听的呀。”
叶修低下头,短促地笑了一下:“也没有不常听吧,我记得你常听的啊。”
“有吗?”
“怎么没有。”
他就凑到蓝河耳边,慢慢吞吞说了两个字。
只有两个字,却是三个音节,舌尖轻抵上颚,最后那个尾音轻得要命。
蓝河却觉得自己的心狠狠颤了一下。
那一瞬间,很多往事都翩然涌现。
最初的十八封好友邀请,那年的千波湖畔,第十赛季那个疯狂的夏天,还有荣耀里那许多声,从突如其来,到逐渐熟稔的“小蓝”。
后来杭州机场里的那个拥抱,某个起风的夜里,第一次亲吻,再到他们定居在杭州的那一年,房产证上并排印刷的两个名字。
原来他们已经经历了这样多。
但最后,他的目光依然定焦在了此时此刻的叶修身上,凝视这张自己最熟悉的脸。
“是的吧,”叶修扬了扬下巴,像调戏,又像挑衅,“你明明经常听的啊。”
他的声音有点得意:“是不是儿化音?”
说着,又慢慢地做了个口型:“不然再喊一声?”
蓝河没搭腔,抬眼望天:“我饿了,回家吃饭好不好。”
“行啊,”叶修神色正经,“直接往前边儿走,再溜一圈儿,咱们就回家。”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蓝河忍俊不禁地想。
“你牵我?”他晃了晃他们紧握的手。
“行呗。”
后来有好一阵子,他们谁也没说话。
叶修就这样牵着他,走在他斜前方,和他一起慢慢往前走。
迎面扑来投射进他眼底的,是大朵大朵的光。
蓝河想起自己念书的时候,学过许许多多的词汇来形容这时候的太阳,斜阳,夕照,西沉的金乌……可这时候,当它们铺到叶修身上,那些修饰一瞬间都失了色,那就是光,最纯然的,毫不带偏色的光。
除了光,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来形容他此刻的爱人。
叶修犹自在笑:“你要是喜欢听,我以后可以多喊喊。”
蓝河窘迫道:“喂……”
“不喜欢听啊?”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喜欢的。”
“就是嘛。”
于是最后连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毕竟,那样温柔的两个字,有谁能有不喜欢呢?
他们同饮一城的水,早已决定共享余生。
天南地北的差距被日复一日的共同生活逐渐被磨平,使他们变得越来越合拍,比如只要回到杭州,回到他们两个人的家所在的地方,就会消失无踪的儿化音。
不过万事都有例外。
就像那个称呼,两个字的,不管叶修什么时候叫来,都是带儿化音的。
特别亲,特别甜,特别温柔,只有蓝河听过。
只是,他是绝对绝对不会说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