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权声明:OOC属于我,角色属于皮皮
※这篇没车,这篇的后续有车,不是刀,甜的
※顾昀说了长庚没听清的那句话是:“不如今夜义父替你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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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正月十五那夜,大梁全境突逢一场暴雪。
那是一场极大的雪,鹅毛纷扬,杨花揉屑,不过短短半日之间,自沃野无际的江南至千里冰封的西北,尽覆了茫茫一片浮絮,自然也困住了西南提督沈易沈大人上京去的马车。
为着赴一场急约,此番他独自一人匆匆赶来,并未携家中妻小,因怕误了时辰,便索性弃车换马,迎着风雪孤身策马北上。
但饶是沿官道一路扬鞭,待抵达安定侯府时,也已是十六日的傍晚了。
雪仍未停,天地之间铺着一色寡淡的灰青,半是岑寂半是浩渺,那雪幕之中,却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人。
——长庚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的发顶和眉间俱凝上了霜意,肩头只披着一件玄色的大氅,周身穿得素白,手中则提着一盏红艳艳的纸糊灯笼。
明明立于檐下,偏被肆掠的飘雪吻得有些凄清,像是在等什么人,却久等不来似的。
沈易自远行近,隔着满目飞絮渐渐望清了那道身影,不知怎么忽而有些鼻酸。
“陛下,”他翻身下马,先拱手行礼,“风雪大了,进屋去吧。”
“沈卿来了?”长庚似是才看见他,展眉一笑,“无妨,朕再等等。”
他这样说着,身形便纹丝未动,北风卷起漫天雪沫,被人吸入肺腑,惹出几声破碎的咳嗽。
沈易本欲再劝,但见一朝天子那副温柔而痴缠的神色,反倒喉头发涩,不知该怎样开口了。
他知道他在等谁。
可他更知道,谁也不会来。
早在隆安十年的新年伊始,那春晓未至的时节里。
他等的那个人,就已经埋骨在江南的千万帘烟雨里了。
贰、
案上搁着三只白玉杯。
两杯已斟满了酒,剩下那杯却只没过杯底浅浅的一层,或许刚够谁尝个味儿。
长庚解了大氅,就着烧得正旺的红泥小炉呵手,边笑道:“沈卿既然来了,便陪朕饮一杯罢。”
晚来遇雪,当有一杯温酒暖身,才好叫作浮生偷闲。只是,沈易却没这般闲情。
“内子托臣给陛下带了药,还有新配的安神散,”他忧心忡忡道,“您身上的乌尔骨并未除净,原本最忌思虑,近年来又为江山所累,实在是……”
“好端端的,说这些扫兴的做什么,”长庚温声打断他,自顾自地举杯小酌了一口,“陈姑娘眼下有孕在身,不必再为我费心,至于那药……吃与不吃,原也都是一样的。”
时间一晃走到了太始九年。
新政既成,朝野上下早已无人不晓,太始帝是位当世难得的明君。
他的脾气绝不算难测,行事亦进退有度,怀柔与强硬兼具,爱听直言进谏,既不像他爹元和帝那样优柔寡断多愁多虑,也不像他哥隆安帝那样拐弯抹角阴晴不定。
从乱世之中走出一条坦途,靠的是铁血手腕,于废墟之上一手缔造整个太平盛世,仗的则是明月胸襟,为君者立身于世,万人之上,凌云之巅,活成他这样清心明性的,着实罕见。
可沈易就是觉得,他能修出这幅无悲无喜的脾气,并非是有多眷顾天下苍生,概因心底……早已立了死志。
这么多年以来端坐于丹壁之下,也不过只是靠着当初那人留给他的一个陈年旧愿,堪堪吊着命而已。
安定侯府伺候的还是当初那一批旧人,时辰稍晚一些,后厨又送了碗寿面来,沈易推脱不得,只得坐下来陪长庚饮酒。
一碗小面煮得精心,洒了葱花烫了青菜,里头还卧着一个荷包蛋,但与那杯薄薄的水酒搁在一处,并无人动筷。
长庚拿手头的筷子敲了敲半空酒杯的杯壁,惹出几声泠泠的脆响,又对着虚空喃喃喊了一声:“子熹。”
似是在唤谁的离魂归来。
沈易在旁叹了一口气:“别的臣不敢说,但陛下年年煮的这一碗面,他准定是回来吃了的,毕竟那时在江南前线都还心心念念着,嫌人家小兵的手艺不如您。”
“一碗面而已,哪里谈得上手艺,”长庚听得垂眸一笑,“不过是心里头日夜牵挂着,自然就记得他的口味了……”
他的心里话,是向来不瞒眼前这人的。事实上,即便做惯了天子,长庚在沈易跟前也鲜少端起陛下的身份,毕竟少年在雁回小镇时尚要尊他一声沈先生,更遑论到了如今,世上能与他对坐说起顾昀的,也统共就剩了这么一个。
自从顾昀那年身死江南,往后每一年的正月十六,沈易都要千里迢迢赶来安定侯府,只为陪着他枯坐一晚。
他们两厢对坐,有时候饮酒,有时候则不饮,聊的不过也都是陈年旧事。
九年岁月犹如人间支离破碎的一场大梦,个中多少深情都被凡尘消磨成了繁乱的齑粉,唯独当今天子受困其中,从未走出过那年江南的一帘炮火烟雨。
沈易食不知味地饮了一口酒,只觉得喉咙都发苦。
顾子熹,他想道,你可真是个祸害。
只可惜没遗上千年,无端叫留下来的人等白了头。
叁、
晚间的雪落得更大了一些,长庚让府上下人收拾了碗筷,径自起身去上香,沈易便也跟着去了。
他住的还是从前顾昀的那间屋子,牌位却供在莲池边后来新修的暖阁里,得踩着积雪穿过大半个庭院折过去。
顾昀的棺椁葬在西北玄铁营,京里衣冠冢都没立一个,长庚当日亲自去扶灵,也只请了这么一座牌位回来,上面刻的却不是什么大梁主帅安定侯之类的虚名,短短四个字,是御笔亲书的“吾妻顾昀”。
那时沈易胆战心惊,生怕朝中哪个大人瞧见了,要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句称呼气得直蹬腿,又往上参一本弹劾安定侯大逆不道败坏人伦的折子。
可末了才想到,顾昀早已经不在了。
人不在了,生前的功名和身后的定论自然也都成了泡影,史册上一页薄纸翻动,掸都掸不尽上面落的尘灰。
时值老冬,梅花已尽数开放,君臣两人同撑一把伞,穿过满庭清幽往侯府深处走,不知怎么谈到了这些年一直空悬的主帅一职。
“子熹那时举荐了沈卿,朕却一直没有将你提上来。”长庚道。
“陛下,此事不必再论了,”沈易苦笑连连,“臣心里有数得很,除了子熹,世上还有谁能仅凭一身镇平四境?如今既然各方安定,那尊帅印,便让它挂着罢。”
他何尝不懂,哪怕是战火连天狼烟不休的那段年月里,大梁全境为将者无数,但若提起“帅”之一字,天下人也只认一个顾昀。
那个位置早被烙上了顾氏的私印,于长庚而言,更是一道心上沉疴。旁人不是不能在其位,可又何必在太平年月里非要去揭陛下的旧伤?
“自您手中推行新政,此业功在千秋,眼下山河拟定,子熹一生夙愿已了,”沈易在廊下收了伞,终是迟疑道,“他若是……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是再无遗憾的。”
长庚脚步微顿,听得不置可否,面上却是颔首一笑,转身推开了暖阁的门。
这地方并不许下人踏足,平日里的打扫除尘,都是陛下亲力亲为。
阁内汽灯终年不熄,门甫一推开,便有一股极淡的清香溢出来,是紫流金熊熊燃起时的味道,只是很快便被门外呼啸的冷风吹散了。
长庚走到桌案前,轻车熟路地点了一炷香,插入那铺着干净细砂的香炉之中。
袅袅青烟溢起,勾出他立于那灵前的身形,孤寂得像是一把藏锋的刀。
“如今新政已成,太子也已加冠,我哪里敢让子熹久等,总是要跟着他去的。”他忽道。
窗外雪声扑簌,令这道声音听来寡淡得像一抹转瞬即散的烟云。
沈易片刻怔忡,紧接着便心头大恸,可凄然之下,却又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总觉得自己对他这样的念头并不感到意外。
或说自从顾昀走后,他再看这位一朝天子,更多时候并不像是在看此生所忠的君,而是在看旧友的未亡人。
他已经强撑了太久太久,这一生的欢情鲜少,统共不过两三年光景,遗留下的思念却那样漫长,一日一日苦熬着心灯。
天下人以他为倚仗,他心里却从未装过天下人,不过只是因为那个人一生为家国安定所累,才有了他在此中的帷幄谋算。
顾昀在时,他为着顾昀使尽了翻云覆雨手;顾昀走了,他就要把自己活成顾昀。
替他检点河山,替他收拾残局,替他谋一个长治久安,替他攒出个一劳永逸的清平乾坤,否则不敢泉下相见,不敢说一句“未负所托”。
何等薄情,又何等重情。
沈易想起这九年间,自己似乎从没见过长庚面上有过什么悲喜。
如果只是那副清净又寡淡的样子,倒不叫他觉得陌生,毕竟从前顾昀与他新相知的时候也流露出来过。
只是那时的清净是种如愿以偿的平和,如今这个,却更像心如死灰一些。
大梁的皇帝陛下太过年轻,至今也不过而立之年,可这一生却似走过了无数春秋,看破了红尘万里,一则少思少虑,二则无欲无求,除了“安定”二字以外,凡事心弦不惊。
就连仅有的那腔情思,也在九年以前,被时代落幕的炮火轰然付之了一炬。
如今他想撂下挑子,谁又能拦得住呢?
或许曾经是有人能拦,也敢拦的。
——可也已经没有很久了。
肆、
这一夜,安定侯府上并非只有沈易一位来客。
太子李铮到得很迟,临近戌时才从宫里匆匆驱车赶来,烧紫流金的动力机车在他身后重重一阖,喷出白云般的蒸汽。
近年来四海游历,兼之今已加冠,他也不再是从前那软弱敏感的少年模样,眉宇之间蕴起天家气度,与长庚比肩而立时,倒是别有一番气宇轩昂。
叔侄两个许是有话要谈,长庚将李铮引入内室,沈易不便叨扰,便先一步告辞。
“沈卿今夜便住在府上罢,”长庚并不留他,“雪天路滑,莫要深夜赶回沈府了。”
年余不见,王伯似乎又见老了些。
他的身形佝偻,皮肤像深冬的树皮一样干枯,但因是安定侯在时过来的旧人,得了陛下天恩眷顾,精神仍是矍铄的。
自顾昀过身,沈易便算不得侯府的常客,府上却随时为他和陈轻絮备着厢房,仍由这位老管家亲自打点,安排下榻。
“陛下的身体不大好,”王伯忧心忡忡道,“时常望着侯爷留下来的东西便枯坐一夜,眼下看着还算健朗,其实哪里经得住这般苦熬?沈将军也劝一劝罢。”
他为顾家效忠一生,主人家的事不知寻谁说道,唯有在这位顾昀旧友跟前才敢面露一丝忧色。
沈易却只得苦笑。
怎么劝?又拿什么劝?
生死一事向来由己不由人,命都是自己手里拿捏着的。难道他还能同这老迈的忠仆直言,说“你家陛下花了九年时间收拾好身后事,如今怕是一心只想殉情了”么?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久别的生魂归来,这一夜,却是沈易九年来头一遭梦见了顾昀。
那不着调的大帅坐在他屋子里呜呜地吹笛,拿几个乱七八糟的音调反复摧折着他可怜的耳朵,一副自得其乐的可恨样儿。
沈易恨不得两眼一抹黑晕过去,心道,这人也不知于乐理上到底一窍不通到什么地步,才能装模作样努力了这么多年,依旧焚琴煮鹤,丝毫长进都没有。
顾昀却还不忘他拿乔,说:“沈季平你这饭桶,长庚那点儿心思恁明白,你怎么也不替我看着点?”
“那可是你儿子!”沈易有苦难言,愤愤顶嘴,“你自己都管不住,我又能怎样?”
他想起隆安十年那时候,长庚身上的乌尔骨原已是被拔了大半的,可后来顾昀出了事,解毒一事便被他就此搁置,无论如何都不肯再治了。陈轻絮劝不动,只得每年配着药送了过来,想着多拖一日是一日。
还有当日顾昀在西北下葬,他也是在场的,明明白白地瞧着那停在地宫里的棺椁是个合葬棺,墓前尚未立碑,寝陵也空了一半,用头发想都知道是为谁留的。
——长庚为什么从不替他过祭日,也不过清明,每年只过生辰?
心底那点痴妄长至参天,他恨不得明明白白告诉世人,自己只是个短暂停留在人间的游魂,他日此间事了,总要往归处去的。
“我倒是想管,这不是管不着么。”顾昀摸了摸鼻子,难得露出一点怅惘的神色。
沈易便叹了一口气:“你家小殿下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心里笃定了的事,谁说也没用的,就连你自己,当年不也被他管得服服帖帖么?”
“那也不能全依着他胡来,”顾昀道,“当日他还说若我走得早,便给他一瓶鹤顶红,容他自我了断呢……尽是些不着调的混账话。”
沈易从前没听过这番说辞,一时间愕然,片刻后又想着,这话也的确像是长庚能说出来的。
在当朝天子更年轻一会儿,二十出头,或说像如今的太子这么大的时候,眼看着虽已长成了城府颇深、胸有丘壑的雁亲王,实则难免还有些年轻人的痴缠。
那时候,他瞧顾昀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斯文沉静是斯文沉静,但里头的专注热烈,即使被有意按捺,也不能完全隐去痕迹,如平静雪原里酝酿着一场旷世风暴。
倘若那时顾昀出了点什么差池,恐怕他真会当断则断,绝不在这庸碌凡世间多待一刻。
只是后来,两人到底做了短短两三年情深眷侣,他得到了心中最为渴求的这个人,如顿首听禅者一夕悟道,便舍不得不更加珍惜一些,甚至珍惜他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愿,珍惜他毕生浴血,哪怕被摧折被轻慢被打碎了筋骨,仍要执着咬定的那一点儿信念。
最终,还是替他扛下了这百废待兴的河山。
两人闲话几句,还没说些什么,只听得有人扣门,一抬头,见是长庚走了进来。
他望着顾昀,柔声问道:“义父,还不走?”
那双混了蛮人血统的深邃眼眸里笑意深深,再不似一贯的清淡,却是沁透心底,罕见的欢悦。
沈易顿时吓了一跳。
一旁的顾昀倒是见怪不怪,端起杯中的茶水牛饮了一口,嗔他:“都允了带你一块儿走了,催什么?”
沈易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便恍然知道,原来自己这是在做梦。不免又有些隐隐忧惧,生怕自己一觉睡醒,就要听到太监扯着嗓子喊“陛下驾崩”,冒着连天大雪去赴国丧。
梦里的顾昀被长庚缠得无法,只好搁了杯,笑眯眯地朝他揖手道别。
梦里的长庚牢牢牵着顾昀的手,回头朝他略一颔首,眼神平静得毫无留恋。
他每走一步,步伐就快一些,明明是让顾昀带他走,看起来却比顾昀更急切,恍惚间仿佛变回了当年雁回小镇上的早慧少年,才把自家那又聋又瞎,还偏要贪玩掉进河里去的小义父捞起来,眼眶都急红了,只得匆匆扯着他便往家里走。
那是要走到一生归宿之地去的。
沈易想追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挪不动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相携而去。
天光尽头立着安定侯府那株不知多老的梅树,顾昀脚下一拐,似乎是想绕过去去攀折一枝晚香,却被长庚板着脸不许,只好怏怏收回了手,又嬉笑着缠到了他身边去,教两道身影慢慢融成了一个。
在他们身后,无数红头鸢升空,满天花火洒落,照彻了万里锦绣山河。
伍、
是日雪霁天晴。
沈易一夜深梦,睡得十分潦草,清早便醒时,先在床上惴惴不安喘了几口气。
好在一夜无事,既然容他睡到了天明,至少那梦尚未成真。
只是不知,能“尚”到几时。
他本欲寻长庚告个辞便打道回沈府去,但听得王伯说,陛下此时正在府门口送太子回宫,于是也收拾了包袱往外走。
却只见侯府门前,太子李铮端正跪着,在淋漓日光之下,正朝长庚行礼。
那不是小辈对长辈的敬礼,甚至不是君臣之间的尊礼,是郑重俯首三叩,谢养育之恩,谢开蒙之恩,谢庇佑之恩。
少年人脸上藏不住事,待起身之时,眼眶已经通红。
不过电光石火之间,沈易便明白,长庚昨夜同李铮说的是什么了。
长庚拢袖站在檐下,送走了李铮,又回头来望沈易。
他的目光极尽温柔,甚至是淡漠而平静的。
“沈卿,今日一别,怕是此生无缘再见了,记得替朕向陈姑娘道个别。”
沈易眼底全是泪,迟迟点不下头来应,长庚便也不催不恼,还枉顾礼法地朝他拱手一揖。
便是还了前恩,也托了后事了。
他独自一人走回侯府,早起的下人们正清扫满园积雪。
这一日的晴光实在太好,泼在洁白的雪地上,辉映出明绰的一场幻梦。让他不得不又一次想起了顾昀。
记忆里的那人永远是风华正茂最好的年纪,哪怕多少次病骨支离,那双桃花眼眸始终亮得动人,在此后许多年的深夜里,如洞中明火,聚着他一把零落的魂。
九年了,他这一生短短长长,统共也不过三个九年而已。
“长庚。”
似乎是听见有人在唤,他下意识回头,便见顾昀在院中那株梅树下站着,正懒洋洋地朝他招手。
顾昀道: “说了不让你来,好好过下去,怎么就这么不听话?”
他的声音里藏着一点宠爱的埋怨,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不悦。长庚顿时委屈得要命,似要把多年思念和不甘尽数倾吐给这个久别的人。
“答应你的事,我明明都做到了。”他一步一步便顾昀走去,明明心头烧起了大火,步子却不敢走得太急,喉咙里也不知怎么有些发痒。
“我要让国家昌明,让百姓人人有事可做,让四海安定,让皇权与紫流金之间的死结再不复存,还有,让那些地上跑的火机都在田间地头,让天上飞的长鸢中坐满了拖家带口回老家探亲的寻常旅人……我说过,要让每个人都可以有尊严地活着……”
“这些我都做到了,子熹,”他哽咽道,“除了……除了你……”
九年来他从没掉过眼泪,那时站在顾昀灵前,只觉得心也跟着死了,空空落落让风吹着,哪里还哭得出来。
顾昀的遗愿未成,他承诺过的那些盛世弘景未成,他就不敢有丝毫懈怠,只能一个人守着那一点点微薄的余温,在时代的洪流中苦苦逆行。
一路引流,一路开渠,个中多少艰辛。
直到如今,到今时今刻,不毛之地成了千里沃野,他才有勇气,找那人撒个娇,讨个宠,谈谈几近卑微的条件。
——他已经走不动,更不愿再走了。
一场大梦做得再不谙年月,到如今前尘落定,也是该醒了。
顾昀向来是疼宠他的。
于是树下那人也伸出手,似乎想要爱怜地触碰他,只是不知怎么又收了回去,只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轻得像枝头的一点薄红在风里绽开了花苞。
然后长庚听见他温柔的声音。
“好吧,那你来,到我身边来。”
他浑身一颤,猛然抬头望过去——
陆、
长庚自梦中惊醒,浑身已湿汗淋漓。
他在侯府暖阁里睡着,许是地龙烧得太旺,把整间屋子熏得像个阳春里的蒸笼,无端催生出一场梦魇。
雪才停歇,冬日的阳光晃进来,漾开满室粼粼的碎影,也是冰凉的。
长庚惶然抬头,透过那扇半开的窗牖,却是一眼便看见了顾昀。
战后多年,他家小义父被养得娇贵了许多,冬日里爱穿单衣的毛病却怎么都纠不过来,此时踩在梅树上,活像茫茫白雪地里化灵出的一只漂亮精怪。
枝头上压着簇簇新白,不断抖落着细簌的雪沫,里头半露出一点藏羞的红,应是今年最早那一枝。
顾昀的姿势凹得十分扭曲,许是想伸手去够那新枝,此时一脚摆在树干上,另一只脚则晃悠悠地悬着空,半个身子也不安分地倾了过去。
眼看着而立过半的人了,比个孩子并没出息到哪里去。
——这个顾昀,梦中的顾昀。
长庚一时间分不清似梦非梦。
他衣也未披,匆匆下床奔出卧房,当即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一激灵,喉咙里下意识喊出一声:“子熹!”
顾昀手里刚够着那梅枝,正要折落,循声这么一回头,身下动作顿时歪了,哎哟一声朝雪地里扎去。
长庚眼眶一热,连忙猱身扑了过去。
太始九年正月十七日,太始帝晨起的头一件事,便是抱着安定侯滚了满身的雪。
顾昀手里还擒着那枝暗香浮动的新梅,倚在长庚怀里笑作一团:“你说你,大白天的叫什么魂?平白摔一跤滚成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他说到一半,察觉到有些不对,长庚把头死死埋在他肩膀上,正浑身上下都打着抖。
顾昀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推他,不看还好,一看便见自家这皇帝儿子眼眶通红,鼻尖也通红,明明是一朝天子,看起来竟有些可怜巴巴的,像是不知给谁欺负了去。
“哎哟我的亲娘哎,心肝儿,你怎么还哭上了?”
他先在心头下了一番罪己令,想着莫不是自己最近哪里惹他了?又或者说,是前夜里沈易拖家带口来为他庆生,席间贪喝了几杯水酒,晚上歇得早了没能让他尽兴的缘故?
可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就气哭了吧。
除了当初在江南伤那么一场,他还没见这八风不动的讨债孩子哭过呢……
长庚哪里知道怀中人的那万千思绪,只默默定下心神,在他颈边嗅了嗅,旋即闻见一股熟悉的,安神散的味道。
那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唯有交颈相伴多年的枕边人才染得上,而怀中这具,被他的双臂牢牢锁住的身躯,的确还是温热的,鲜活的。
“到底怎么了?”顾昀拍着他的背,柔声问。
“我做了一个梦……”长庚却忽而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闭口道,“不,没什么。”
可这样前半句说出口,任谁听见,都会以为他是被噩梦吓着了,天子一身龙气,怎么也怕这个?
顾昀颇有些哭笑不得。
“我当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个梦,”可他仍凑上去亲了长庚一口,调笑道,“什么梦里梦外的魑魅魍魉,竟然也敢来叨扰我们家心肝儿?”
他说罢,又伏到长庚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难得的荤话。
那声音着实含糊不清,长庚并未听得太仔细,却直觉便是句极好的话。
不然,怎么衬得上此刻顾昀眼睛里那神采飞扬的笑意?
正月时节,明明正是隆冬。
一阵东风不知从哪里吹拂而来,漫过满园空枝清寂,吻过顾昀缱绻如画的眼眉。
长庚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人,忽被这早来的春风——
温柔地,温柔地,迷住了眼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