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眠的长夜里,如果我给先生打电话的话,如无意外——
都是打不通的。
我不是睡觉折腾的人,良好的睡眠习惯沿自幼年时期,但自从我们在一起以来,或许是他温暖的怀抱着实令人上瘾,每当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入睡这件事,就开始变得格外艰难起来。
恶习并非一蹴而就,我最开始发现自己有这种倾向,还是在夏天的某个周五晚上。
那天先生临时被局里遣去执行任务,我一个人在家无聊,便索性拉着安娜姐和悦悦她们玩起了一款知名的线上推理游戏。
我们开出的故事副本名叫“那时秋深”,背景设定在高中年代,有关几个年轻人青葱的爱与错,陡然的生死相隔牵扯出一段漫长而心酸,最后误入歧途的的暗恋,惹尽了人们的唏嘘。
不巧,我抽到的是凶手牌。虽然最终成功地逃脱了指认,但,也不知是不是玩得太过投入,当天夜里,我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回到十六岁那年,空无一人的校园去了。
那梦里的时节是黄昏,有一阵隐约的歌调子不知从哪个时空悠悠远远地传来,我孤身一人坐在琴房里练琴,手下的一个降音怎么也弹不好,正嫌烦闷的时候,银杏飘飞的窗外,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悬空的人影。
他背光停在那儿,被斜阳勾出一层闪闪发亮的金边,虽然看不清面容,身形却令我觉得十分眼熟。
“你是谁?”我的心猛地跳动了起来,但这个问题并未得到回应。
为了辨认那人的脸,我试着起身,走近落地窗的窗口。
但原本司职折射着温柔夕阳的玻璃窗,却不知何时突然消失了。
我一脚悬空,猛地坠入了风里。
——!!!
失重的感觉那样真实,陡然惊醒的时候,我的浑身都已经漫上了一层濡湿的薄汗。
颤抖着双手摸出手机,下意识给先生拨过去一通电话,那边却毫不意外地,传来了一阵长长的忙音。
先生是个特警。
表面上,他只是恋语市公安局里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公职人员,但作为evolver,他身上承担的职责,其实远比一般的民警要重得多。
这座城市和睦安宁的地表之下翻涌着滚烫的熔岩,在阳光无法照亮的那些晦暗角落里,在人们的视线之外,还有无数丛生的荆棘和阴谋等待正义的镰刀收割。作为执法者和清道夫,纵然已经和我相携走进了庸碌的人间烟火之中,先生也并没有并太多精力眷念这样小儿女的情长。
为此,我体贴地做着他的解语花,鲜少拿我自己的事去惊动他。
只是这一次,到底还是失策了。
因为就是这个梦,这个甚至称不上噩梦的梦,在此后的几个月的深夜里反复重现。
那首曲子被我一遍又一遍地弹起,那个面容模糊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窗外,那场坠落被我一遍又一遍地经历。
终于,梦成了梦魇,彻底惊扰了我好眠的习惯。
恋语市的夜晚并不十分安静。
偶然川流而过的琐碎车声,隐隐约约的喧嚣人语,都被夜风裹挟而来,融化在夜色粉饰而出的虚假静谧里。
我抱膝坐在飘窗上,凝视着城市之中渐次点起的万家灯火,想着先生如今会在哪里。
高空之上?地表以下?或明与暗的交界边缘?
自从我们成婚以后,我就很难想象他不在我身边的样子,那个冷硬的他,寂寞的他,仿佛都随着岁月一并远去了。
但我知道那样的他又真实存在,就在我不为人知的地方。
甚至曾经许多次,他回到我身边的时候,都还未彻底收起一身穿霜沐雪归来的冷冽。
他这样的人,曾经走过幽渊暗河,却仍能肩扛银星,活得洒脱漂亮万分。
我又怎么忍心用爱意去为他铸造一个精致的樊笼呢?
因为失眠,隔天去上班的时候,我自然神色倦倦。
安娜姐来给我送上个季度的报表,看出我精神不振,不免问:“你怎么了?”
“也没什么大事,”我怏怏道,“只是昨天晚上睡得太迟了。”
“白警官也不管你?”
“他?……他出任务去了。”
“难怪,”安娜姐见怪不见,“你都要被他宠坏了。”
她说先生宠坏我,这倒是一桩大罪。
我向来自诩贤妻,就算什么事都做不好,但在做白太太这件事上,却是宜室宜家,当之无愧的模范。要说先生宠坏了我,这就无异于质疑我向来引以为傲的业务能力。
“有么?”我忙辩驳,“白起宠我我是认的,可是宠坏怎么说?我老实着呢。”
“怎么没有?”安娜姐微微一哂,“什么事都依你,有时候半夜出来给你买宵夜,漫天刮冷风呢,就披个外套,还记得跟人家卖馄饨的絮絮念叨说不要葱花,家里太太不爱吃,我都遇见好几次了。”
这样的诘难听得我莫名一怔:“……这个,这不是小事么?”
“小事才不容易呢,”安娜姐漫不经心,“白警官工作那么忙,为你做到这个地步,是真心疼你了。”
我和先生的感情一向很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为我花钱,他从不计较,当初我们置办婚房的时候,更是直接交了工资卡来,一切凭我作主,里头的金额早已足够顶着惊天的房价在二环内现购一套大平层。但我想着我的宜室宜家,最后还是挑了这个离公司近一些的小区来落户,总归安娜姐他们也都住这里,图着方便又热闹。
邻里相熟,家长里短的琐事难免便会成为谈资。
他待我好,旁人都叮嘱我要珍惜,其实哪有不珍惜的道理?
我们经历过太多不平的事,从坎坷中走出坦途,在死地里活出生机,最后却选择做了两个温柔的凡人,相知相恋犹如宿命的轨迹,这本身就已经是最高的珍惜。
可还有些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知道他喜欢了我很多年,却不知道这样的喜欢从何而来。
学生年代的往事早已经不可考证,他也不愿说。
于是我想,之所以我会对那个高中年代的梦境耿耿于怀,不过只是因为,那本就是我不曾言明的,心间最深的遗憾罢了。
那天下班我回到家,看见几日不见的先生正坐在沙发上打盹。
他那一双长腿随意地蜷起,看起来睡得并不怎么舒服,额发更是温柔地覆过了眼睫。
落地窗大敞,穿堂风水波一样地流进来,他才出完一个三天的任务,看起来累得不行,沉默地闭眼倚坐在那儿的时候,像栖停在海面上的白鸟。
我心头柔软,捡起毛巾被替他盖上,却又不知怎么惊动了他,于是下一秒,便被他抬手搂进了怀里。
“白起……”
“别动,”他的声音里有一点磁质的沙哑,“让我抱一会儿吧。”
这个姿势很别扭,但我枕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便扑通扑通地响在我的耳侧。
“你睡好了吗?”我低声道,“要不要去床上再睡一会儿?”
“嗯,等一会儿再去。”
他说着,却抱着我翻了个身,让我们两个人都躺在了窄窄的沙发上。
我向来喜欢他的拥抱,缠绵而炽热,就算带着硝烟的味道,也温柔得不像是刚从生死火线上归来的人。
他的鼻尖亲昵地蹭着我的鼻尖,离得近了,我们的呼吸交织,熟悉得叫人心生眷念。我猜这一次的任务烈度并不高,所以很难得,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没有带着淡淡的血腥味,我们就这样安静地躺着消磨时间,好像安稳浮生里偷来的一隅闲适。
他的眼睛眯起,似乎没有睡醒。
我蜷缩在他的臂弯里,姿势虽然别扭,却觉得安心。
慢慢地,竟也这样阖上眼睛,坠入凌乱的梦境里去了。
又是那个梦。
这一次,我总算看清了梦中那个人的脸——
少年时期的白起面容青涩,还未长出如今的硬朗轮廓,他的脸上带着渗血的伤口,悬浮在半空之中,愣愣地朝琴房里望过来。
那是黄昏时分,四野都是风,吹得他的衣角翩飞,在他的身后,银杏叶漫天飘落,犹如一捧灿金色的礼花,拉开某场有关岁月的,缤纷的庆典。
我在梦里呼唤他的名字,但他听不见,目光却穿过我,径直望向我的身后。我猛然回头,看见钢琴旁竟然还坐着一个我,那时的我不过十六岁,扎着利落的高马尾,模样年轻而天真,正因为一个降音弹得不得章法而认真地苦恼着。
而他就那样专注凝视着钢琴旁的那个我,眼睛里有一种清澈的惊讶,还有爱最初发芽的时候,心墙龟裂的痕迹。
——“白起!”
我从梦中陡然惊醒。
夜色还未染透天幕,夕阳仍留着一线余晖。
墙上挂钟滴答,显示着我们不过小睡了一个钟头。
倦怠的思绪缓缓回笼,我沉重地喘着粗气,先生搂着我的手下意识收紧,在我耳边轻声问:“怎么了?”
“我做了一个梦。”我放缓呼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晦涩开口道,“我梦见高中的时候,我在琴房里弹琴,而你悬在窗外望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脸上还带着伤口……”
“白起,我最近总是做这个梦,”我的声音里带着恳求,“高中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总是不肯跟我说?”
“……”
他抱紧我,沉默了许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依然保持敛默,才听见他漫不经心地说:“那不只是梦。”
我:“……?”
我的心头莫名一惊。
“如果没有你,”他淡淡道,“我或许已经不再这个世界上了。”
我从来不知道那段往事。
我不知道我在他的生命里留下过多么深刻的痕迹,不知道我们错过的当初,错过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能够知道,我一定会在那个秋天就牢牢握住他的手。
我会抓住那个从天台上坠落的,孤单的少年,告诉他我在这里,我会在未来和他重逢。
可惜,一切追悔都已经太迟。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过去,也会是最后一次,我无比笃定。
他说得很慢,也简略,寥寥数语,带出那段让我心悸的曾经。
我忍不住把自己缓缓地蜷进他怀里,靠近他的胸膛,聆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感知他澎湃的生命力。
那感觉奇妙,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我想到我差一点儿就失去他了,又想到如今的失而复得,还得感谢多年前的我自己。际遇巧妙,大概都是天赐的命定。
“白起,”最后我哽咽开口,“都过去了,现在我在这里。”
这句话迟来了许多年,但我知道他不会怪我的。
因为我听到他喉咙里溢出的笑音。
还有那一声低得仿佛梦呓的“没关系”。
先生再次出警,对我来说,似乎是又一个失眠的夜。
但午夜时分,他却踏着夜色回到了家里,“笃笃”地敲响了卧室的窗子。
“你怎么回来了?”我连忙开窗,迎他进来。
先生从窗口纵身跃进来,那身姿洒脱又漂亮,很叫我心动,便猛地扑进了他怀里。
他望着我,眼神有些无奈:“你是不是又睡不着了?”
索性弯腰抄起我的腿弯,将我打横抱起来,还轻轻掂了掂。
“哎呀!”我吓了一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只得赶紧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你任务不要紧吗……?”
“今天不忙,我回来看看你,”他把我抱回床上,又替我掖紧了被子,最后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我的手,“等你睡着了,我再过去。”
说来奇怪,之前明明还精神得很,但这时候,陷进柔软的被窝里,我却突然一下困得不行了。
但我暂时还舍不得睡,因为先生望着我的时候,那目光温柔又专注,好像今夜的月色洒下来的柔波。
我笑眯眯地说:“既然白先生这么好,那奖励你一个亲亲呀。”
他只好叹了一口气,俯身吻了吻我的额头:
“白太太,老实睡觉了。”
“好吧。”
我安心闭上了眼睛,心想,他在这儿,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总不会再来叨扰我的好眠了吧。
——长夜终于要过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