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都爱。

[全职:伞橙/叶蓝]昨夜微霜初渡河·游子歌

     

之一·[叶蓝]绘魂扇

之二·[喻黄]点睛笔

之三·[双花]罗雀枝

之四·[林方]梨花春

之五·[周江]濯良玉

之六·[韩张]镇命锁

之七·[乔高]星木琴 

之八·[卢刘]半斛珠

   

※苏沐秋×苏沐橙亲情向,《昨夜微霜初渡河》的番外一,因为之前的《空闻》被撸否屏蔽了,所以这个本子里的番外2那篇炕戏,我也不准备发了_(:з」∠)_,这尺度让人绝望。

※OOC,OOC,OOC,古风玄幻,私设如山,言情调调,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腿一个通贩地址:点我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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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我是冬月廿几日从不周山来到初霜城的。

地处东南,这座临海小城自然是占尽人间毓秀,没见什么老秋的遒劲,也没见什么早冬的薄凉,风都是又湿又柔的,拍在身上像是哥哥的手。

叶修在城内的一家扇庄里做伙计,白天伺候自家老板,晚上被自家老板伺候,小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所幸在我边担忧着他乐不思蜀忘了故人,边敲开扇庄的店门,听他眯眼唤一声“沐橙”的时候,便已经知道,虽将近年关,而今年这个年,我将再不是孤身一人过了。

 

我便这么在初霜城住了下来,白天混在扇庄做点工以免了白吃白喝的名头,晚上在后院里刨个土坑把自己埋半截进去睡觉,平日里帮着小蓝老板和叶修斗嘴,或是翘了工跑去街巷间长见识,被叶修嘲笑了许多次,这么多年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在不周山上睡了太久,到了人间只觉得处处都新鲜,孩子心性又怎么了。我撇了撇嘴不搭理他,自己上街买糖葫芦啃去了。

说来这初霜城也是奇怪,三界六道之中,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仙妖精怪尽数汇聚于此,把临国这座小城挤得满满当当,女色没添几分,男色倒是无边。

——还尽是些断袖。

从绘魂扇庄到逢梅酒馆,从松烟小院到琳琅轩,各家铺子的老板总爱跟伙计搅和在一起,喻先生那么温文一个人却摊了个话唠起来要让人脑仁儿疼的富贵小公子。这一对对的,恩爱得闪瞎人眼,就连城里那棵老公孙树都被只雀儿精护犊子似的占着,不许别的禽鸟接近。

我在外头闲晃了一圈,吃饱喝足看够了好戏,这才打了半斤果子酒悠悠提回去给小蓝老板做礼物。一只狐狸,也不知怎的生得脸皮那样薄,接过果酒的时候满脸都是薄红,当晚便鼓起勇气同叶修商量,说替我铺了客房里的床铺,见叶修眯眼打量他,才急急忙忙摆手补充道自己并无冒犯的意思,只是见我一个姑娘家,别老席天席地在外头刨个坑便睡了。

我哭笑不得,心道总归我是棵树,不席天席地,难道被当作屋里的娇花养着不成?

抬头却叶修笑得满脸不怀好意,悠悠应着“依你依你”。

我在心底打了个颤——这人的满肚子坏水,怕是又在拍起波浪泛呀泛了。

 

当晚我就拎着把小土撬去把自己挖在院里的那个坑填了,学着凡人睡起了床榻。

半夜里睡得迷糊间,却隐约听到隔壁房间里的动静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开始还是低低的絮语,后来却变了味。

那狐狸老板叫唤的声音万分好听,软糯糯的,勾着口气半噙半溢,将要绵长地吟出来似的。

也真是不知道节制,这寒冬腊月的,又不是到了春天。

我淡定地掏了掏耳朵假装没听见,开始忧伤地考虑,自己填了院子里那个坑的决定,是不是下得有点草率。

 

贰:

我同叶修认识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

那会儿他还没有拜入蓬山客门下,十几岁的凡人少年,离家出走的时候不知怎么闯进了不周山的结界,又受不住山上的灵气晕在山脚,让出去闲逛的哥哥给捡了回来。

我们兄妹两个是这山上天生地养的一对休离树,那时候刚刚能化成人形,对凡间事不了解得很,捡了个凡人回来又不会照顾,好不容易等他醒了也只能干瞪眼,好在叶修不讲究,自己在我和哥哥的本体树下搭了个草棚,每天自己出去寻些吃食,也算安身立命地住下了。

那时候哥哥已经能够化成人族的少年模样,许是瞧来年纪相仿,他和叶修很快亲厚起来,而我修为尚浅,幻成人形不过是个垂髫的小女娃,离开本体的时间也不能过长,每日便很是无聊地趴在自己的枝干上,看着他们两个在山林间卧月眠风,闲渡浮生,仿佛天地之大命途恒定,就该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叶修那个人,其实也不是生来便通透世情的,年少时亦曾骑马倚斜桥,足足轻狂过几年;而我和哥哥一直在这不周山上清修度日,哪里抵得过他凡间子弟见过的形色烟火,有时候打山间一壶泉做酒,他们两个倒也能学着山下的碌碌酒客颇有架势地对酌起来,叶修说些人间见闻,四分眼见六分吹嘘,哥哥也不同他客套,听到离谱的便直截了当地戳穿,每每都笑得化出人形来赤足坐在枝桠上的我直打跌。

叶修对于我们兄妹两个联起手来嘲笑他这件事很是不满,好多次都要仰起头来数落我:“沐橙你这护短的,好叫我伤心。”

我跳下树去拍拍手往哥哥身后躲,嬉笑道:“护短怎么啦?我和哥哥可是休离树,同根双生,不休不离的,自然要护短!”

叶修高我许多,原本伸手便能拍到我的头,这时候却被哥哥似笑非笑地拦住了,只能冲我做了个挥拳的手势,揶揄道:“哎哟,不休不离,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赖着沐秋。”

我不理他,却十分得意地做了个鬼脸。

 

赖着哥哥又怎么样呢?那个时候我总想,不管我多大,不管岁月如何长,总是能赖着他的。

从我幻化成灵,睁开眼睛头一遭打量这世间的第一日起他就在我身边了,教我喊他哥哥,说我们是不周山上天生地养的一双休离树。清修的漫漫千百年间,风雷霜雪他都挡在我前面,坚定地仿佛能够护着我再过千百年。

有哥哥在,我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们同根双生,不休不离。

那个时候,我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叁:

初霜城这地方,自是有它能留住人的好处的,才住了半月,我像是被平淡日子磨生出了惫懒一般,竟也有了些待在这方小城里不再挪窝的念头。 

这日逢上寒晴,漏了一城的疏朗阳光,扇庄里那一对儿没羞没臊的又开始光天化日搂搂抱抱,叶修这些年练就了一张铜墙铁壁似的脸皮,也不顾小蓝老板一脸的羞愤欲死了,搂着人吃个烤红薯都吃得跟蜜里调油似的。

我抱着本山河画册面无表情地装了半天睁眼瞎之后还是被杀了个片甲不留,收拾收拾便遂了叶修那点儿未说出口的企盼,捂着自己快被闪瞎的眼出了门,思量着去城里的逢梅酒馆消磨几个时辰。

入了腊月,这小小的酒馆也不见生意清减,每日酒客络绎消息通达,酒香绵延溢得满城飘香,倒算是个打发长日的好去处。我进去的时候正瞧见那个方姓伙计嬉笑着赖在邻桌讨酒喝,林老板站在酒庐后边儿打着算盘,时不时拿目光往这边瞟,脸上盈着一股子又宠又柔的笑,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俩有一腿似的。

我叹了一口气——

这世道,但凡是个公的就上赶着断了袖,要是哥哥还在,也不知道会不会给我折腾个哥夫出来。

 

喊了一盅杏子酒,方锐端上来的时候还使劲儿冲我使眼色,边殷勤道:“苏妹子,今年在初霜城过年啊?”

我假装没瞧懂他的意思,接过酒盅来自斟了一杯,嗔道:“别老学着人家喊我妹子,你小我多少呢!”

这酒魅什么都好,就是贪杯,这时候见我不领情,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我手里那盏溢香的果子酒,嘟囔道:“姑娘家这么小气做什么,平白把你喊得小些,怎么还不乐意似的。”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方小哥一张嘴这么甜,是林老板教导有方呢?”这么说着,手下却已翻过桌上倒置的空盏替他酌了一杯。

“我可是生来讨喜,哪用我家老林教呢?”方锐顿时眉开眼笑,捡了我身旁的位置坐了,毫不客气地捧杯牛饮一口,心满意足道,“苏妹子人好,可比你哥脾气好多啦!”

我听得一怔,下意识想驳他,开了口才想起他说的是实话。

——如今旁人们说起的,我的哥哥,可是叶修,早不是苏沐秋了。

 

我刚到初霜城的时候,叶修那个爱现的逢人便说我是他家小妹,我不好驳他面子,只能乖乖地顺着喊“哥”,白让他得意了好一番。

后来晚间回了扇庄,我嗔他总爱占这种便宜,那没脸没皮的人却哀哀叹了一口气,道:“怎么,只有在我落难的时候才肯叫两声好听的吗?”

我翻了个白眼,心说你现在春风得意,还用在这种事上要我锦上添花么?

 

记得有一年冬天,不周山上下了很大的雪,那地界常年灵气蕴蕴和风细雨的,难得被人间四时侵染,雪落得入目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冻得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全没了影儿。

叶修不知道从哪里打来张熊皮,又拿山里的草药跑到山下的镇子上去兑了些暖身的烟叶,倒也收捡出几分过冬的架势来。他那时候还是个凡人,到底不耐寒,山间冷风穿林呼啦啦地一吹,没几天便染了风寒。我和哥哥头一遭遇见这样的事,也只能疾病乱投医,带着他下山寻大夫去看诊。

晚间歇在一家小客栈里,照着药方熬了药,喂给叶修喝了他身上还发着热,哥哥用被子把他裹了好几层,又空出半边床来给我睡,自己却在桌前候了一晚。

那是我第一回离开不周山,半夜里睡得极不安稳,迷糊间摸到旁边有具热乎乎的身体,下意识便往那儿蹭,似乎是还喃喃喊了几声“哥哥”。

许是药下的足,叶修身子底也还不错,第二天早上他便大好了,只说话还带些显见的鼻音,哥哥把我按在铜镜前扎发髻,边笑他:“有生之年还能见你病弱一回,也是不容易。”

叶修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扯哈欠,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你们当年捡我回山上的时候我不就病弱着么,我是个凡人,比不得你们禁得住寒霜摧折,身子单薄着呢,可别没事儿欺负我。”

哥哥替我扎好了两个小辫儿,笑着驳他:“身子单薄耐不住心可脏,就你那心眼长得,谁能欺负你去。”

我扭过头去冲他做鬼脸,照例帮着哥哥说话,道:“你别欺负我哥哥厚道便是了!”

叶修不跟哥哥拌嘴,反很不满似地数落我:“小丫头这么不会说话,沐秋是你哥哥,我便不是了?昨晚也不知是哪个,拱在我旁边喊得亲热呢!”

我迷糊间记起前夜的事,顿时恼得脸都红了。

 

后来睡意朦胧间那几声唤,便叫他平白抓了把柄,许多次撩拨着我喊他哥哥,弄得我每次瞧见他那张笑脸便心头愤愤。

其实他知我知的是,那些年生活下来,我心里早将他认作了兄长。

——尤其是在哥哥走了之后。

 

三两杯淡酒,同往来酒客扯几句闲话,不知不觉消磨到午后。

初霜城民风淳朴得很,便是陌生人相逢也能交谈甚欢,不时有笑语从席上流溢出来。我喝得微醺,不免有几分艳羡起这种凡尘中人每可信手拈来的琐碎幸福。

其实仙者妖类岁月漫长又如何呢,凡人能得百余年苦乐相依,有谁能说不是幸事。

正这么想着,透过店门忽见巷子口晃来了一顶精致软轿,绣着云纹,晃悠悠地飘到酒馆门口,轿上下来一个梳着少妇发髻的妙龄女子,方才落地,便被个书生模样的男人仔仔细细地搀上了。

我眯眼瞧了会儿,才认出原来是林老板的结拜妹子文慧小姐。

她八月成的亲,此时已是有身子的人了,肚子虽还不显,而瞧那书生搀得小心翼翼的模样,想是夫妻两个感情和睦恩爱得很。到底是下凡来历劫的仙,仙气随着仙元被锁了,身上都还绕着一股子天界云蒸霞蔚的味道。

店里的熟客都知道林老板疼这异姓妹子疼得紧,这时候纷纷打着招呼,文慧小姐是个开朗性子,握着自家夫君的手一个个笑着应了,这才问:“林哥哥呢,又去窖里替小锐打酒啦?”

这话带些善意的揶揄,听得满堂酒客尽数哄笑起来。方锐正替一桌客人上了酒,这时候反收了斟盘大大方方道:“慧妹子都快做娘亲的人了,这是跟谁学来的不正经?”

文慧小姐抿着唇笑,讨好地喊了一声:“哎呦,是文慧不懂事,嫂子可莫见怪。”

我正兴致勃勃地看热闹呢,听到这一声却被杯中的杏子酒狠狠呛了一口,店里一时间也是咳声四起,素来跳脱的方小哥,更是被这三分含情的称呼唤得红了脸。

我想,原先听说文曲星君最是清净素淡的性子,那肖想了他许多年的天帝让他往凡间走这一趟,也不知是福是祸。

 

店堂里正热闹着,林老板从下头酒窖里开封上来了,见自家妹子和妹夫到了店里忙迎上去招呼,方锐趁机便往酒窖里溜,想是面上羞了想躲人,林敬言只当他是又要去偷酒喝,只能无奈笑笑,文慧在旁笑嘻嘻地喊了一声“林哥哥”将他招呼过去,兄妹两个凑在一起也不知低声说起了什么。

也不知怎的,我远远望着,竟觉得心头蓦地升腾起了一股子羡慕。

 

肆:

大抵是叶修到了不周山的第四年,那年春天河流破冰得早,春洪一夜之间便哗啦啦地从耳畔流过,带来了不周山上独有的肥美的沉香鱼。

叶修和哥哥两个人估计是闲得慌,竟因为上游和下游哪一处的沉香鱼肉质更鲜美这事争论起来,后来还打了个无聊的赌,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去践行那劳什子赌约。

我趴在树上看着他们一个往上游一个往下游走,只无聊地扯了个哈欠,心道多大的人了,比我这个年纪最小的还幼稚。

那时候我常觉得,不周山有多大,人间有多热闹,三界六道有多繁杂,与我而言都是无碍的。哥哥,叶修,还有我,我们三个人能有一小爿栖身之地,便已经足够撑起整个生活。

如今回头再看,那一场我看做无聊的赌约不过是分道扬镳的预演,他们一个往南一个往北相继离开,独独留我一个人在那双休离树下,生是长生,又生亦何欢。

 

那年秋天,叶修遇到了来不周山上搜寻他山石回去做魂器的蓬山客,被老爷子一眼相中,要收他回去做个关门弟子。

晚间他在自己住了几年的那个小茅屋前生了一堆火,还起出了前两年春天埋的清酒,拉着哥哥席地而坐看星星。天辽地阔间,流云掩月星子晦暗,火光为他们镀上一层温暖的毛边,我趴在树枝上百无聊奈地看了半晌,被那暖色的光晕晃得平白生出几分倦意,扯了几个哈欠便窝回原身里睡觉去了,没去听他们低声的絮语。

第二天早晨叶修便走了,我醒来的时候见哥哥在收拾他住的那间小茅屋,还是熟悉的摆设,只是仿佛一夜之间便没了人气,看得人心底空落落的。我化成人形唤了声“哥哥”,从树枝上跳下去扑进他怀里,仰起脸问:“叶修还回来吗?”

哥哥把我紧紧揽住,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笑道:“回不回来都没关系,反正天地之间,总有再相逢的时候的。”

 

后来山上又成了我们兄妹两个平淡度日,哥哥偶尔去人间走一趟,带些小玩意儿回来哄我开心,或是跟我讲说人间传闻,隐隐也流露出几分想到人界去游历的心思来。

有一回我听他唱起凡间的歌谣,那调子婉转曲折,似是与平日里听过的不甚相同,便好奇相问这曲子来历,哥哥不知想到了什么,沉思了许久,才笑着道:“这个叫游子歌,‘朝闻游子唱离歌’,是别离的时候唱给游人听,以作相送的。”

我那时候觉得凡人当真是矫情,别离总有重逢日,潇潇洒洒挥别不好么,长亭十里,婉婉悲歌,那么大的排场,好像往后再无重逢之日似的。

只是那曲子后来常听哥哥唱起,我便也哼哼曲调跟着学会了。

一首别离的歌含在舌尖唱了许多年,却也许多年后才知道,一别无期,也并不止是人间话本里惹人眼泪的老套剧情。

 

伍:

小年日,初霜城里的新年气氛已经很浓了。我和小蓝老板趁着城里最后一场集会购置了许多年货,并窗花炮竹之类的小玩意儿,把绘魂扇庄里里外外装扮起来。

叶修那个好逸恶劳的窝在店堂里不肯出来,泡了盏清茶摆了张残局,大爷似的窝在软榻上开始自己跟自己下棋。蓝河替我正了正贴歪的对联,回过头来道:“他平日里总是豪言着要在棋艺上杀杀我,可惜对着那局钻研了一年了,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

我侧头想了想叶修那把懒骨头,笑着说:“他能怎么钻研,还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小蓝老板往手上呵了一口气,抿唇笑道:“可不是,偏生还装模作样地时常把喻先生拉过来对弈,让他七八子都下不过,还总爱耍赖。”

狐狸畏寒,他裹着一身严严实实的狐裘,鼻尖仍被外头的寒气冻得通红,这么说着又伸手去捻了张窗花,绕到窗前仔仔细细糊了,才接着道:“不过后来,我也学着耍赖了。”

我奇道:“你棋艺比他好多了,平白的耍什么赖?”

蓝河面上笑意愈深,竟带了几分狡黠:“原本是我赢了,最后我却罢了局,非说是他赢了,这可不也叫做耍赖么?”

我忍俊不禁,良久后才叹了一声:“也亏你能受得了他。”

“都这么久了,哪里还会受不了。”那小狐狸闻言竟正了神色,认真道,“沐橙小姐,你是还没有遇上那么个人,要是遇上了自然也会知道,日子是两个人一起过出来的,只要是那个人,有什么是不能包容的呢?”

我听得一怔,忍不住笑着揶揄:“小蓝老板难得也有这般剖白的时候,只是这话……你可敢在叶修面前说么?”

蓝河撇了撇嘴,回过头去把手里取的门神年画往扇庄大门上贴,边随口道:“说给他听,让他尾巴翘到天上去?”

我顿时失笑,往店堂里瞥了一眼,叶修仍旧在软榻上卧得东倒西歪,手下执着棋,目光却时不时瞟到这边来。

——许是在人间过久了,倒颇有几分,凡人间小俩口过日子的默契了。

 

晚间蓝河炖了叶修最爱的烧排骨,屋子里炭火热乎乎地蒸着,就着排骨喝几碗煮得浓稠清香的稀饭下肚,五脏六腑都能暖透。原本好好的一顿饭,未料叶修多大的人了也不知收捡,竟然理直气壮地在桌上同我抢起菜来,瞧得蓝河在一旁哭笑不得。

我把最后一块排骨抢回来,得意道:“你要吃,小蓝老板天天可以给你做,做什么非挑我在的时候同我抢?”

叶修摇头叹道:“沐橙你一个姑娘家,现在怎么这么不文秀了?要是沐秋知道……”

他说到这里噤了声,我的动作也是一滞。

到初霜城也有月余,这倒是头一次听他提起哥哥的名字,我沉默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直言道:“你明知道我这次来初霜城是为的什么,我不提,你便也不说,想瞒我到过年呢?”

叶修微微一笑:“你不提,我怎么知晓,真当我是你肚里的蛔虫呢。”

我被那副笑脸嘲得直翻白眼,一搁筷子正要驳他,只见他眼疾手快,径直把我碗里的那枚排骨顺走了。

——好吧,这会子我连话都不想说了。

 

陆:

叶修走后许多年,哥哥有一年夏天也离开了不周山。

他走的时候只说自己春天回来,并没有告诉我去哪儿,去做什么,仿佛仅仅是想去外头红尘万丈里打个滚儿。

那之后山上只剩了我一人枯渡漫漫长日,我嫌无聊,便索性窝回原身里没日没夜的修炼和睡觉,于是四时流景,不知不觉间,浓夏换了清秋,换了苦冬,又到一年春早布谷鸟啼破山涧的时候,他却没有回来。

那时候我想,哥哥不会骗我的,他说的春天或许并不是这个春天,我只要慢慢等下去,总会等到他回来的。人间万象纵然精彩,可他又怎么舍得下我呢?

清修岁月太长太长,后来我的修为长进了,能化成人间少女模样,也能长久地离开与原身了,而哥哥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原身也在一年又一年春去秋来里枯萎了下去,同根的两棵休离树,我生得繁茂如斯,他却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发过芽。

再后来,我也离开了不周山,到人间去寻他。他和叶修曾给我说过的那些凡间见闻我一一走过,辽辽四海,袤袤四国,我寻到蓬莱岛,陪着蓬山客和了小半月的酒,探听到叶修的消息,才终于在这一年冬天赶到了初霜城,见到了故人。

叶修定然知道哥哥的下落,便是他不知道,以通达三界的魂师本事,寻个失去消息的休离树妖也并非难事。

我只是想不通,他要走,为何不肯告诉我呢,再听我为给他唱一首游子歌也好啊。

我大概是懂了,凡人别离时长亭相送,临风而歌的含义了。

 

柒:

大年夜下了一场薄雪,放眼望去,瓦顶尽染了素色。

晚间雪停,吃过年夜饭,城里便稀稀落落响起了调皮的小孩儿们炸炮竹的脆响,小蓝老板趴在窗子边张望了好一会儿终于耐不住了,裹了肩披风便要推门出去赶热闹。

叶修原本捏了本棋谱正装模作样看着,这会儿见他要出去,在后面懒洋洋地招呼了声:“把前些天做的那顶兔毛帽子戴上,别被风吹冻着了又平白露耳朵。”

蓝河有些不满地撇撇嘴:“我几千岁了,修为再怎么不够,在外边儿耳朵还是藏得住的,哪有你说的那样?”这么说着,却是乖乖地回了店里,从柜台后面翻出那顶毛茸茸的冬帽戴了,这才又往袖子里摸了一根火折子和几支炮竹,兴致勃勃地溜进稀薄的雪色里去了。

我走到窗边,看他的身影融进一片烟火和积雪混成的暗光里去了,这才关了窗回过头来笑道:“你说话就是没句好听的,怕他冻着直说便是了,非要这么藏着掖着跟斗嘴似的。”

叶修掀了掀眼皮闲闲应道:“我这是顺着他的脾气,他耳根软惯了,稍微听点儿关切话便要不好意思,不如这样来的自在。”

“哎唷,”我忍不住揶揄,“这么看来小蓝老板倒是好本事,你都晓得为他人着想了。”

叶修这回眼皮都没掀,状若不经心道:“我几时不为旁人着想了,那时候为着沐秋在你面前英明神武的好哥哥形象,我在他面前吃了多少瘪,你真当我说不过他呢?”

我被他说得一时语塞,悻悻地埋了头去盯着那盆烧得红旺旺的炭火发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低低道:“他要是不那么英明神武便好了,省得我这么日日挂念着。”

一时四下寂静,外面的烟火炮竹声,屋内炭火噼里啪啦猎猎作响的声音,都似远去了一般。

 

半晌之后,叶修扔了棋谱坐起身来,目光直直的盯着我,沉声道:“也罢,说来早该告诉你的。

我抬起眼帘望向他,见他缓慢开口——

 

“沐秋不在了。”

 

捌:

休离树,别名生死树,休者生,离者死。

叶修说:“沐秋一早便骗了你,休离树的‘休离’二字,实则并非不休不离的含义,而是一休一离。”

我低低地“哦”了一声,木然问:“哥哥为什么要骗我。”

叶修愣了片刻,似是不知如何开口,许久后才接着道:“休者生,离者死。休是休却凡念,潜心清修;离是离走原身,艳羡红尘。而你们的天命……原本他是休树,你才是离树。”

我蹙起眉,似是明白了什么,只觉得心头一恸。

“沐秋从最开始便知道这件事,所以那时候我同你们说起凡间所见,每到精彩处他便要驳我,为的便是不让你对红尘世界有所向往。”

“后来……你都知道了,他先你一步去了凡间,一个人留在不周山,想你也只能潜心修炼,而待到能下山的时候,命数已改,生死定论,沐秋是以命换命保了你。”

他的声音稳得很,全不似往日那股懒散调子,听得我脑子里空成一片,喃喃张口想说什么,嗓子里却又涩又苦,竟连半个音节都发布出来。

“我跟着师父回蓬莱岛的前天晚上,沐秋便跟我说了这件事,他决定的事我并不好置喙,只想你若有一日来寻我,便告诉了你也罢,若不来,就当沐秋贪恋凡尘,离你而去了也好。”

我似乎是刹那间想起了许多事——

不周山上的时光历历,我们生之长之的那片土地,那条溪,他替我扎过的发髻,他说我们同根双生,不休不离。

许多许多年,他都在我身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曾以为再过许多许多年,他也会在的。

 

“沐橙,”叶修柔声唤我,“哭什么,像个小姑娘似的,多大了还教沐秋难过。”

我想你说什么混话,谁跟个小姑娘似的爱哭,可只随手往脸上一抹,才发现湿痕淋漓,全是冰凉的泪水。

 

玖:

我离开初霜城的那日正是上元节,晚间城里将有赏灯会,从清晨开始,年轻的男女们便开始大街小巷的布置开了。

烟火人间这样热闹,若不是哥哥有意相互在先,照我的性子,倒也真是能应了离树的宿命。

叶修和蓝河送我至城外,遥遥长亭十里,只可惜不是春日,折不到柳枝。小狐狸果真是心肠软,同我才处了不到两个月,这时候倒也惜别得厉害,在冷风里红了鼻头,道:“沐橙小姐常借青鸟传着信,若得了空再来人间相会。”

我笑着应了一声:“好啊。”又拿目光去瞥叶修,嗔道:“只怕是有人嫌我。”

叶修懒洋洋地扯了个哈欠装作没看见。

蓝河拿手肘微微捅了他一把,这才陈恳道:“家里平日也无客,若有缘再会,可要多留些时日。”

我眨了眨眼,嗔道:“我什么时候成了客了?也不知是谁满城介绍着我是他家妹子,这时候不认账了?”

叶修微眯了眼似笑非笑地打量我:“到底是那个不认账,不是客难不成是自家人?可我却没听你唤过兄长。”

我难得老实,顺着他的意思喊:“叶修哥哥。”

他顿时得寸进尺,指着旁边的小蓝老板问:“这位呢?”

我心里笑他无聊得紧,却仍拖着调子长长喊了声:“嫂——嫂——”

于是叶修心满意足,蓝河却红了脸,有些恼怒地踩了他一脚。

我看在眼里,笑嘻嘻道:“叫你自作自受。”

 

长亭相送终须一别。从初霜城到不周山迢迢千里路,到底还是要我一个人走。

明知他们还在身后目送着,我却再没有回头,也不知缘何,下意识便哼起了那首游子歌。

朝闻游子唱离歌,此一别去山长水阔,茫茫浮生辗转里,也不知何日能相见了。

 

人间热闹,万种纷繁,那又如何。我想,我终究还是要回到我和哥哥出生的地方去的。

那双休离树哪怕只存了一株,也会长得愈发郁郁葱葱,漏下四季晴雨,供以过往的鸟雀小栖,一如往昔岁月,一如他还在的时候。

他死,我便替他生。

我们同根双生,不休不离。

 

他说过的,我记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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