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我在这写下重逢,贫乏而心动”
“你是谁?”
他这么问我。
一、“雨下过后的屋檐,猫坐在屋檐”
他站在我面前,表情显得有些疑惑。
十八岁的少年身板还未曾长开,但宽大蓝白的校服袖口往里蜷缩着,对他来说,好像仍然短了一截儿。
他紧抿的唇,脸颊锋利的线条,柔软的褐色短发,还有倔强的神情,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
只不过那双剔透的眼睛里,还保留着一种如同乔木般参天的,不遮不掩的桀骜,并且,尚未被岁月打磨成圆融的坚定。
所以,他又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他了。
这让我的喉头有些发哽。
“我……”许久之后,我才晦涩道,“我不知道。”
这件事真的很奇怪。
我记得十分钟以前,我还在自己的家里,同我先生爆发了一场今年以来最为激烈的争吵。
我们成婚三年,虽未到七年之痒,摩擦早已不在少数。爱是锦绣之上精致纹就的花,放久了总要积灰,尘埃窸窣地抖落下来,钻进织线之间细密的纹路里,外头看不到,但身在其中的两个人却都知道——
有哪里出了问题。
他停不下名为信仰,危机四伏的追逐。
我受不了漫无止境,心惊胆战的等待。
矛盾由此而来。
老生常谈的问题,这早不是第一次了。
原本,按照一贯争吵又和好的流程,吵完之后,我们通常需要一段各自冷静的时间。
我会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蒙头蒙脑地睡上一觉,而他则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烦躁地抽完一整包烟。
可此时此刻,我却立在人来人来的街头,头昏脑涨地吹着早夏醺人的热风。
而我的面前,站的则是那个十八岁的,尚未与我相识的我先生。
——白起。
二、“你吹着风,不说话就很甜”
这不是一场梦。
纵然在此之前,我所遭遇的类似的梦境并不在少数。
那些梦里有许多个他。多年前的,当下的,以及多年后的。
有时候,梦中的场景是激战现场,他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湿润潮湿的河谷地带里常年生长着及人高的草本植物,满目翁绿之中,不时会溅出一蓬刺眼的血花;有时候,则是早夏和晚秋,日光煦暖,酣畅泼下来的月份,他站在家门口的那株银杏树下,笑着呼唤我的名字的场景;也有时候,梦境里出现的是年长一些,却仍然英俊的警察先生,他保留着自己经年如一日并不爱走门回家的习惯,在风中轻轻叩响我的玻璃窗。
梦是叠加上了绮幻滤镜的现实,于是梦里有危机四伏,自然也有缱绻情长。
但或许是久病成医的道理,不管那梦多么真实,身在梦中的我,总能很清醒地意识到,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所以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正被我目见的这些——
沿街穿行的,身穿着旧制蓝白校服的在校学生;商铺橱窗里新张贴的,十年前当红明星的海报;一路鸣笛而过的,本该早就被淘汰的公交车型;以及我面前,这个十八岁的白起。
这些都不是梦。
原本只该存在于记忆里,并随着岁月被缓慢消磨而变得泛黄的陈旧画面,不知缘何突然冲破记忆的枷锁,活生生地在我面前铺了开来。
虽然这很难以置信。
但我心中却莫名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我好像是……偶然掉入某个时间线刚刚行进到十一年前的,平行空间里了。
三、“天空醉酒般晕红,一半是春夏,一半是秋冬”
对于我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拦路人,白起显得兴致缺缺。
他显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个中缘由,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但他向来不是多事的人。
于是见我久久不答,他也只是百无聊赖地垂下眼帘,侧身绕过我,继续往前走去。
他的校服外套十分随意地扎在腰间,想是整个高中年代的个头蹿了许多,裤子已经显得有些短了,在帆布鞋和裤脚的界限里掐出短短一截儿瓷白的脚踝,透出一种令我感到陌生的青涩。
下午四点,这是恋语中学的上课时间,作为高三的学生,他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校外的街头。
“白起,”我连忙追上他,低声发问,“你去哪儿?”
他的脚步一顿,警惕地回过头来:“你认识我?”
少年的身形十分清瘦,还未曾被磨练出苍松的遒劲和白杨的挺拔,日光将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折射成一种近乎透明的金,这让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后他握着戒指朝我求婚的场景,心跳陡然有些乱序。
“认识的。”我迟疑道。“之前见过,你或许不记得了……”
“但你在你们学校很有名。”
不想叫他起疑,我只好搬出这样的说辞,因为对于自己的校霸名声,他向来最是坦荡。
所以听见我这么说,他便并未多想什么,只是紧紧抿了唇,在重新迈开脚步之前,漠然地“哦”了一声。
我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在十年前,或者说,十一年以前——
高中年代的我,大抵能算是个文秀的女孩儿,校服永远穿得工工整整,马尾永远扎得一丝不苟,念书说不上多用功,但总归认真听课,从不拖欠作业,期末或是期中,也总能拿一个看得过去的分数,知情识趣地做着世人眼中的优等生。
白起对于那时的我而言,是只存在于传闻里的人。
我们活在两个世界,以明暗为界,我这边的四季都明媚而芬芳,而他行经的地方,却似乎总刮着凛冽的山风。
人们说起他,会怀着敬畏又惧怕的心态,在那个成绩至上的学生年代里,说着他糟糕的分数,说着他屡次逃课,打了许多的假,受了许多的处分,却也不晓得改过。如果是女孩子们,语气则会稍微旖旎一些,叹息着绮梦里的英俊少年,怎么偏偏就学坏了。
偏见口口声声相传而来,并且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在许多人心里,一直根深蒂固地存在着。
可如果拥有推翻刻板印象的机会呢?
就像此时此刻,十年后的我跟在他的身后,心头涌上的好奇,早已经超越了对“我到底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个问题的疑惑。
又或许,是因为我所戴的这一副玫瑰色眼镜实在不同凡响,令人看山看水都觉得柔情,就连看他的背影,也几乎能心生怜惜地看出一颗孤单的灵魂来了。
他的目的地是林家小馆。
日头还未偏西,面馆墙上悬着一个巨大的电子挂钟,就在留言墙的旁边,那上面鲜红的数字显示着年月,是十年前五月的末尾。
恋语市漫长的夏季刚刚起了个头,蝉鸣未曾奏响,火烧云也还不曾大片大片地烧红过天空,但面馆的冰柜里已经镇好当年流行的纯麦奶茶,白起熟络地取了一瓶出来,回身见我仍跟着他,这回总算生了疑。
“你跟着我?”他问。
“我也是来吃面的。”我直视着他的目光,理直气壮地说。
不到饭点,店里的生意十分清闲,除了我们以外,并没有别的顾客。
老板对他态度殷勤,也不过问,很快就从后厨端了一碗汤汁浓郁的红油面出来。
“老样子,”他将面碗搁到白起面前,又多看了两眼坐在桌对面的我,“小白,你朋友?”
白起抬手抽出一双筷子:“不认识。”
“那姑娘你吃什么?”老板这才笑着问我,“也是一碗红油?”
“给我一碗清油面就好,“我连忙摆手,”不加葱花,谢谢啦。”
林家小馆的小面煮得地道,红油热辣,清油爽滑,菌汤鲜香,学生年代的时候,恋语高中的寄宿生们贪这一口朴素的美味,时常会拜托走读生替他们捎带外卖。
我因为家里住得离学校很近,又性格温文好说话,因此接到过不少诸如此类的“委托”,此时后厨正阵阵飘来的高汤浓香,也曾经飘进过我青春期的无数个正午和黄昏,十分轻易就能唤醒回忆。
以如今的眼光来看,店里的摆设早已经十分陈旧的。不过短短的六张矮桌,每张桌边各列着四张有些年头的木质靠背椅,角落里还叠着一摞塑料板凳,每到晚间客多,店里坐不下的时候,它们就会派上用场。而我们身旁的这面墙上,则贴满了花花绿绿的便利贴,用彩带钉着“心愿墙”三个大大的花字。便利贴上面密密记载的,都是恋语高中的学生们的心事,有谁偷偷摸摸宣告着要和谁白头偕老,也有谁铿锵有力地扬言要和谁友谊长青,年少的诺言,总是这样豪情到不管不顾。
我那时候写的好像是……
但我费神地回想了一会儿,却发现就连我自己,也不记得曾经许过什么稚嫩的愿望了。
在往后的十年里,这家小小的面馆不断扩容,几次翻新,摩登的餐饮台替换了木质的旧桌旧椅,留言墙外也罩起了一层玻璃,做成了公示栏的样子,一道冷白光打下去,让那些久未更新的便利条显得古旧不堪,仿佛博物馆橱窗精致而冰冷的古董,如今的学生用惯了电脑,早已经没几个还保留着手写便利贴的习惯了。
我和白起成婚以后,也时常来这里吃面。
老板已经年过半百,但仍然认得他,每回都要殷勤地引上来,甚至偶尔,还会和我们说起学生年代的事。
无数纷繁往事横亘其中,十年岁月像水一样渐渐从我们的指缝间流过。
而串联起这段岁月的人,此时却在我面前,正偷偷抬起眼帘打量我。
白起似乎已经偷看我一小会儿了。
他的眉头不知何时蹙了起来,虽然仍然不曾大胆地把目光投向我。但那里面,却多了一点不设防的揣测,还有一点清澈的疑惑。
我的心头猛然一跳,突然有些心虚起来。
现在的我和十年前的我,样貌相差并不多,虽然发型和穿着相去甚远,但五官上因岁月流经而呈现出的细小差别,恐怕也经不起他这样仔细的推敲。
果然,不过片刻之后,他便迟疑地开了口。
“我觉得……你好像有点像一个人……”
他这么说。
四、“在人潮之中,我想要拥抱你,哪怕片刻永恒”
我和我先生重逢,是在高中毕业六年之后的事。
那一年我大学毕业,才接管了爸爸的公司,许多命运的谜团也刚刚开始初现端倪。
而他出现在我的身边,不同于高中年代那个遥远而模糊的“校霸”形象,反倒是以保护者的姿态,强势地介入了我的生命里。
往事重提——特别是尘埃落定之后的往事重提——并不是什么愉悦的感受,可那一年着实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沉默四伏的危机,无数诡谲的阴谋,重重遮掩的迷雾之中,唯有他提灯朝我走来,牢牢牵住我的手,并且坚定地告诉我:“你别怕,我在这里。”
我记得他很多的样子,他在风里朝我所在的方向奔跑,他受伤之后看我的依恋眼神,他温柔而炽热的呼吸,还有我第一次亲吻他之后,他难得羞赧的表情。
许许多多的他,借由日复一日加深的依赖,慢慢蚕食了心墙的壁垒。
爱由此而生。
后来人间际遇纷繁,我们恋爱,成婚,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学生年代的传闻渐渐化作虚无的泡影,具象成为这个鲜活的枕边人,我对他的了解,几乎称得上从头开始。
然而意外的是,明明有足够的谈资讨我的怜惜和心疼,他却也不怎么爱提起以前。
于是某一场漫长而艰辛的暗恋,我只在能旁人偶然的喟叹里窥见端倪,也只能半猜半蒙地得知,他是真的已经喜欢我很久了。
感情就像一道年轮,随着年岁在他的生命中无声地滋长,长成了他的一部分,粘着皮肉,连着筋骨。纵然他从来都不说,可他拥抱我的力度永远让我心悸,那个怀抱温暖和炽热,永远都藏着温柔却难言的庆幸和感激。
他从来不是细致的人,所以这种小心翼翼的细致,总会让我格外心软一些。
甚至许多次我都设想,如果能够回到曾经,我一定要在他之前找到他,再早早握住他的手。
可现在,十八岁的他就坐在面前。
他清澈的眼睛,正清凌凌地倒映着二十六岁的我。
我却一时有些语塞,不知道怎样和他解释,未来我们之间将会发生的故事了。
五、“我已经偷偷决定,把爱你的事澄清”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他一向独来独往,应当从没有带人来过,于是老板站在收银台后面,不时地朝我们投来打量的目光。
这个少年人的身上散发着一种近乎岑寂的孤冷,让我感到有些陌生。
纵然在那些所谓的传闻之中,他多多少少都不那么好接近。但我们重逢之后,在我面前的他,却一直都是明朗却鲜活的,他会勾起唇角,从容而会心地笑,也会拧起眉头,放声呵斥行动出错的同事,更多时候,即使他不苟言笑,但那双眼睛里也藏着各种各样的情绪,严肃的,拘谨的,认真的,愉悦的。
人的本性可以深藏,却最难更改。
我几乎可以肯定,之所以会让我感到陌生,只是因为年少的他为自己浇筑上了一层坚硬又冰冷的铜壳。
而我好奇的是,他又是怎么从这深深的泥淖之中长出去,才能长成多年后挺拔的,向阳的模样?
“高一七班,是吗?”我戳穿他的心事。
与此同时,白起陡然抬头。
六、“我杜撰许多离别,勇敢而坚决”
我听说过一些高中年代的故事,从韩野的口中。
这位与我经年不见,如今又在我的公司任职的老同学,并未改掉自己多年如一日聒噪的毛病。
我们只有一年的同窗经历,高二文理分科的当口就被分往了不同的班级,但也就是共同拥有的那一年记忆,也曾被他当成谈资反复提起。
其中占比最大的起先是白起,而在我和白起成婚之后,他回忆里的主语,也适时地换成了“白起和我”。
毕竟是当年的我先生身边,唯一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朝面前警惕的少年摊了摊手,以示诚意:“只是打消你的疑惑而已。”
“你怎么知道的?”他沉沉地望了我一眼,目光里满是不信任。
“我猜的。”我说,“去年开学,唔……就是下小雨的那天,你在校门口的公交站里给她丢了一件校服外套,是七班的那个女孩吗?”
“你那时候就认识我了?”
“不算认识,只是记忆深刻。”
说到这里我又笑了笑:“毕竟,像你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可不多。”
白起:“……”
如果是十年后的他,面对这样的揶揄,早已经能从善如流地接上一句:“好看就多看两眼。”
可他现在只有十八岁,这个年纪的少年,似乎并不爱被人夸作好看,于是他似乎被我噎住了,有些不悦地垂下眼帘。
而我并没有看错的是,他的耳根很快就染上了一层轻悄悄的薄红。
就在我们婚后的第三年,快要而立之年的我先生仍然经不起我偶尔的撩拨,即使面上不动声色,却每每都要红透耳根。
眼前的场景让我得以确定,这个可爱至极的生理反应是从他的少年时期沿袭而来的。
但属于成年人心头的那点旖旎,自然不好让他看穿。
于是我干咳了一声,又问:“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
“不上了。”
白起下意识应了一声,很快噤了声。
他迟疑了一会儿,抬眼打量我,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我,
直到好一会儿以后,才慢吞吞地开口:“今天办了退学手续,我明天……就要去入伍了。”
七、“是时候和你决定,即便匆忙去远行”
“白哥那时候,走得太突然了。”
韩野是这么同我说的。
我还记得那是高一下学期,临近五月末的一个周五。
初夏的白昼还不算漫长,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时,校园里早已经染上了薄薄的暮色,我从琴房赶回来上课,难得遇到他也踩着点溜回教室。
冷白色的灯光下,他的眼眶通红,看起来像是哭过了。
“你怎么了?”我拿铅笔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肘,伴着女老师走进教室时叮叮当当的高跟鞋脚步声,偷偷发问。
而他只是揉了揉眼眶,闷声道:“白哥要走了。”
他对白起的仰慕来得莫名而诚挚,十六岁的我难以理解。
所以那个时候,我只是百无聊赖的“哦”了一声,
多年后我们再说起当初,韩野的语气一如既往有些过犹不及的凄凄
只是,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事不关己的态度了。
“真的太突然了,”他说,“说走就走,前一天才办了休学手续呢,就要赶第二天一早的火车。”
“你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去入伍吗?”我问。
“好像也不叫入伍,”韩野费力地回忆了一会儿,“白哥说那是特种部队的集训,每年才选几个人,错过就赶不上当年了。”
“……难怪。”
“哇,老板,你是不知道他好狠的心啊,我那天晚上约他打篮球,他难得给了面子应邀,结果打完之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告诉我自己要走了……”
“当时把我给哭得呀,”他心有戚戚地说着,一边伸手扒拉自己的的下眼皮,“你看看着眼袋,现在都没消呢!”
“那他岂不是对你很好?”我忍俊不禁地拍他,“竟然还知道通知你一声,没有一声不吭就跑了。”
先生从来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
许是狮子座的天性使然,他的领地意识极强,并且一贯警惕而清醒地固守着自己的方寸之地,除了我以外,鲜少接纳他人的入侵。
甚至在我的印象里,就连他和韩野的这段友情,也不过是他在被动地接受着另一个人的一腔热情罢了。
然而重回十年前的校园,我却突然意识到,这让我意外拥有了一个窥探他那段从未在我记忆里留下过痕迹的,学生年代的机会。
如果这的确是当初他退学的那一天,那我甚至——
可以隐约拼凑出这一天的时间线来。
在下午课和晚自习之间的休息时间里,韩野会约他打一场球。
我预见了他的行程,执意跟着他来赴约,白起意外地没拦我。
于是此时此刻,我便坐在球场边的看台上,眯起眼睛凝视着少年人们在空旷的篮球场上你来我往的身影。
夕阳的余晖是种模糊的橘色染料,为他们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在我的眼中,多年后的他们和如今的他们渐渐重叠,迸发出一种格外浓烈的青葱感。
半个小时后,他们停了下来,白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韩野则笑嘻嘻地凑上去和他搭话。
而很快,我那个向来乐呵呵的同桌就瘪了瘪嘴,做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来了。
十六岁的韩野,和如今的样子差得也并不太多,那一身咋咋呼呼的脾气更是经年不改。
听说白起要走,他便猛地抱住抬手眼前的人,眼泪说掉就掉了下来,又全抹在了白起的肩膀上。
“老大,你这一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啊……”这样说着,好似悲从心来,又放声嚷了起来,“呜哇哇哇……”
我:“……”
他们离我不远,我几乎能清楚得听清韩野嚎啕似的哭喊,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向来心大,将白起视为知交,对他的热情必然赋予十分,可白起那个生人勿近的性格……会不会下一秒就给他一个过肩摔?
可事实上,他只是僵硬地被韩野抱着。并且出乎我的意料,片刻之后,他还伸手拍了拍韩野的背。
那动作很轻,带着迟疑,像是笨拙的安抚。
然后他说:“会再见面的。”
八、“不在乎明天,不在乎所有,只对你有独钟”
在我和我先生重逢之后,我的心头不止一次丛生过某种隐晦的后悔。
而这样的念头,往往闪现得电光石火。
有时候出现在他以家属的身份陪我去参加同学聚会,却置身席上所有觥筹交错的热闹之外,甚至我朝他望过去,只能望见他低垂的英俊眉眼的那个瞬间;也有时候,它来源于每个有雨的清明,我们一起去为他的母亲扫墓,他站在浩大而岑寂的雨幕中的,那个岑寂身影;但更多时候,它仅仅因他望向我的那道眼神而生。
那道眼神,温柔,沉默,如个中多少年,如万水和千山。
每到这时,我都会后悔没能早一点去与他相识。
我后悔年少的自己困顿于蜚语流言,错失了一段芬芳的恋情,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在最赤诚而无畏的年纪里,用我全部的热去温暖他。
可惜岁月如风,除了遍地风痕以外,什么都不会留下,更无从回头。
所以那样的遗憾,几乎成为我心底的一茬芳草,屡次春生又屡次枯萎。
但现在,那个被我错过的他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我才蓦然清醒地意识到,被我错过的到底是什么——
是那样一段最青葱,最纯粹,明明无人问津,却又被无数人曲解的时光。
在夕阳之下,他和他唯一的朋友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离别而相拥,之前还萧条又孤寂的少年,突然柔软得像是此刻天空中正大朵团积的云。
他的喜、怒、哀、乐,面对别离的怅惘,敢迎着未来而去的,草莽的勇气,全都那样真实。
十八岁细腻又轻狂,十八岁温柔而漫长,十八岁的像是吸饱了水的藤蔓,满溢着生命力。
谁说他会例外的?
九、“光影漂浮过山峰,留下关于你的梦”
因为不必去上课,和韩野分别以后,他便抱着篮球,朝与教学楼相反的方向走去。
离晚自习的铃声敲响明明还有好一会儿的时间,但期末在即,校园里的每个学生们都步履匆匆,即使白起这样的风云人物,也不过迎来偶尔的侧目。
好在国家在这十年间不曾换过通用货币,我们经过学校的商店,我便溜进去买了两瓶冰水,快步追上他的脚步后,又递过去一瓶。
白起抬手接过,却疑惑地望了我一眼。
“你还跟着我?”
“……反正没什么事,”我有些心虚,“陪你溜达呗。”
十年后的,属于我的那个世界,真的太遥远了。
正如我不知道我从何而来,现在的我也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去。
我猜先生一定正急着找我,每回我们争吵之后,只要给他一包烟的时间,他便能平复好自己的心情,先发制人地来敲响卧室的房门。
二十八岁的警察先生总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所以,这个十八岁的,还有些生涩的少年白起,又让我觉得愈发好奇和可爱起来。
他没有对我表现出什么敌意来,我便理直气壮地跟在他身后。
夕阳司职地将他的影子拉了很长,我们一路往前走,穿过种满香樟树的林荫道,很快,一整片银杏林就出现在了眼前。
早夏的银杏还枝叶繁茂,那层层绿意之后,掩映着一栋幽静的小楼。
有道琴声正远远地传来。
我的脚步陡然一滞。
有一段旋律,被我铭记至今。
那是肖邦夜曲中的某一首,悠扬而温柔,甚至闭上双眼,我就能记起弹奏它的指法。
高中年代的无数个傍晚,我坐在空无一人的琴房里,弹起那首曲子,窗外都会飘起漫天翻飞的银杏。
于是记忆里的每一个秋,也就被染上了那种璀璨的金色。
那是他曾驻足过的痕迹吗?
可这不是深秋,这是夏天,满树的银杏叶尚且蓊绿。
白起刚刚打完一场球,下颚处还挂着一滴欲落不落的汗珠,将面部清瘦的轮廓濡湿成模糊不清的线条。他在树下停住脚步,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光和影铺就的一地碎金里,连孤寂的眉眼都变得柔软起来。
我几乎听见了自己澎湃的心跳声。
“你经常来听琴?”我问。
“偶尔。”他望着三楼的某扇落地窗,低声说,“她不是每天都会弹。”
说到这里他望了我一眼,目光里有种欲言又止的迟疑:“你不要跟她说。”
这样的话让我听得一愣,可紧接着,心头蓦地一痛。
时间过去这么久,我不是没有当初怨过十六岁的自己那样愚笨而迟钝,无知无觉地辜负了世上最赤诚的一段情意。
可这或许又不能怪我,谁叫他的注视总是无声而沉默,
曾经我和他说起那样的遗憾,那时,先生只是说,
“白起,”我忍不住问他,“你会飞吧。”
这时候晚风徐徐,正吹得他衣袍翻飞,听见这样的发问,他的身体微微一僵。
“你会飞吗?”我便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这么问?”他警惕地回答我,“普通人怎么能飞?”
“可你不是普通人,”我说,“你是evolver,你能控制风,对吗?”
“……“
“因为我也是,我的能力是预知。”
“预知?”他的表情立刻变得疑惑起来,“你能预知什么?”
“很多东西,”我笑了笑,“如果你能带我飞的话,待会儿我就告诉你。”
他不置可否的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这话的可信度到底有多高,但片刻后,他就慢慢朝我伸出手来。
“可以。”他说。
我还来不及讶异他这样好说话,本能已经先于意识,把手当放进了他的掌心里。
气流温柔地托起了我们,我只觉得脚下一轻,已经被白起牵着跃上了半空。
他似乎还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evol,不时回头查看我的情况。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对我来说,并不算是久违的体验。
在属于我们的那个世界里,我早已经习惯他带着我飞上青空,他会用臂弯护着我,牢牢握住我的腰,我们跃在云层之上,看过无数的日出和日落,看过盛夏时节的狮子座流星雨,也看过腊月的飞雪。多年后的他已经褪去了那层纯然的青涩,当他拥抱住我的时候,就一定会用尽全力,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任何犹豫。
可现在的他,仅仅只是牵住我的手,就已经显得十分拘谨。
琴房在三层,风是他听话的孩子,这时在我们的身边流动,从我们的手底穿行而过,把我们缓慢地往上托去。
然后,透过那层剔透的,被夕阳染成了一块巨大油画布的玻璃落地窗,我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十六岁的我。
她穿着规矩的蓝白校服,扎着整洁的高马尾,坐在钢琴前,正蹙起眉头苦恼地试弹一个按错的音节,我努力回想十年前的那一天,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得那天的夕阳像水一样温柔,世界上的一切都像是被揉碎了的玻璃片,化开在了那片暖色的,摇漾的波光里。
“你很像她。”白起突然说。
他的声音很轻,被风吹成几个模糊的碎音。
“是吗?”我一愣,“或许,我就是她很多年以后的样子也说不定。”
他听得蹙起眉头,抬起眼睛认真打量我,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真实性。
“那也不错。”
我们漂浮在半空中,透过玻璃窗无声地注视着琴房里的女孩。
如果此时的她抬起双眼,一定能看到窗外的我们,能看到白起,看到这个传说中一贯冷冰冰的少年人,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目光,虽然沉静,但深流的静水之下,却仿佛藏着一团那样热烈的火。
——可她没有。
她仍认真地凝视着乐谱,双手在黑白的琴键上不断翻飞,手底流溢出一段悠扬而绵长的旋律。
就在这个即将离别的黄昏,仍然一如既往地叩响着谁的心门。
“白起。”
紧了紧被他牵住的手,我借此来吸引他的注意。
“为了投桃报李,“我轻声说,”我告诉你我预见了什么吧。”
感受到我手下的力道,他莫名回头。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藏着一点猝不及防的惊愕,被夕阳的余晖点染得溢彩流光。
片刻后,我缓缓开口:“我看到了在很久之后的未来……”
“她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十、“在纸上写下一页,深沉而热烈”
他的手里攥了一封信。
一个土气而简陋的牛皮纸信封,看起来十分轻薄。
“我要去一趟七班。”晚自习的下课钟声响起的时候,他有些别扭地对我说。
我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了那是什么,然后,开口的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你的信封上,好像有血。”
“有吗?”白起一愣。
“嗯,封口的地方,很显眼。”
借着教学楼的灯光,他抬手将信封翻了过来,果然在那上面发现了一道暗红色的血迹,在夜色的掩映之下,虽然已经干涸,但仍有些触目。
“是怎么蹭上的?”我屏住呼吸。
“……之前裁信封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他狐疑地望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那是一封被我错过的信。
我想起那一年,周末过去后的那个早晨,我在课桌抽屉里发现这封信,那时候,信封上的红痕就像毒蛇吐出的信子一样让我胆战心惊。
我从来不是胆大的人,这辈子唯一的孤勇大概就是向他求证感情。所以当初,我满心以为这是哪个不怀好意的人送来的恐吓信,甚至把它扔进垃圾桶时,都拿纸巾嫌恶地裹着手。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当初我错过了什么。
他留给我的,独一无二的告别,因为我的一念之差与我擦肩而过。
而那封信上的内容,因为他那一句摆明了不愿再提的“都过去了”,从此再也无法被我知晓。
他的求而不得,他漫长的等待,他独自走过的那些年月,也被一并封缄,犹如沉入深海之下的亚特兰蒂斯。
可那个时候,我又怎么会知道这封信是他送出的,又怎么会知道上面干涸的血迹,这是他亲手裁出信纸的时候,划出的伤口留下的呢?
我们回到教学楼,来上晚自习的学生们已经陆续走空了。
下课铃打响半个小时以后,学校的保安才会来到这里,逐个教室地来关灯落锁。所以此时,整栋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高一七班的教室就在二楼,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去,循着记忆,在整齐的排排座椅之间,一眼就找到了属于我的那个位置。
这里的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桌角摆着的那盆小小的绿萝,桌面上垒起的那摞课本,甚至课本中间夹着的,那一本被伪装成课本的漫画杂志。哪怕只是小小的方寸之地,也满满都是属于我的痕迹。
白起显然也知道我坐的地方,径直走了过去。
他没有片刻犹豫,但把那封信放在我的课桌抽屉里,微微躬身时,脊背线条仍然犹如沉默的山丘。
“你写了什么?”我心头酸涩,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发问。
他立刻谨慎直起身来:“……不能告诉你。”
顿了一顿,又说:“你会预知?”
我一愣:“……但我只能预知未来会发生的事。”
他不知想到了哪里,听罢眼神便微微一亮,有了片刻迟疑。
然后,他突然又低声道:“……她会看到这封信吗?”
而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十一、“星光透映着长街,无意间夜色倾斜”
关于这封信的归处,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先生都表现得十分漫不经心。
或者说更多时候,往事对他来说,都不过只是袖底的一捧清灰而已。
他从来不会刻意去遗忘,但也并不会主动提起,一阵风吹来,倘若将它吹散,那也就任凭它随风散去了。
所以他说着没关系,说着不要紧,说着过去了——
却永远不会说自己曾经怀抱过怎样小心翼翼的期待,希望这封信能送达我手里。
这个问题让我这样语塞。
我几乎不敢给他回答,因为答案一定会让他失望。
所以直到许久之后,我才撒了一个苦涩的谎。
“她一定会的。”
那时我们并肩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夜色深深,他的指间燃着一根烟。
我知道他抽烟,但并未成瘾,甚至十年以后,他也鲜少在我面前吞云吐雾。可此刻,飘散的雾霭在我们之间织出一张虚无的网,却刚好遮掩住了许多暧昧不清的疑问。
他仍然不能完全信任我,毕竟我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自来熟的“陌生人”。
而他应该不怎么应付得来天生自来熟的人。
比如当年的韩野,比如现在的我。
“你明天一早就走?”于是在沉默发酵之前,我问。
“嗯。”白起下意识应了一声。
他没说去哪,也没质疑我为什么会对他的行程这样感兴趣,我便忍不住偏头去看他。
十八岁的他还没有长到身高最终定格的那个数字,但也已经像小麦一样拔了节,宽大的校服裹着少年人正逐渐抽条的身躯,又沁出那么一点似有若无的寂寞来。
“那我去送你吧。”
十二、“任时间过往匆匆,轻易就远去无声”
他或许并不情愿,但我执意要送他。
十年前最常见的绿皮列车,时速缓缓,要在铁轨上哐哧哐哧地摇晃一夜,才能抵达那个目前对他而言,尚且还一切成谜的目的地。
他穿着洁白的衬衫,背着一个巨大的帆布书包,行李很少。沐浴着晨光朝我走来的时候,孑然一身,如同天地间的孤客。
“从昨天到今天,你很闲?”他不解地望着我。
“也没有很闲,”我避重就轻道,“但还是想送送你。”
清晨的火车站,旅客并不怎么多,往来的行人们大多也都扯着困倦的哈欠。
他还未曾入伍,行走时就已经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于是在一群拖沓着脚步的行人之间,显得格外挺拔而颀长。
我慢慢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似乎能看见一道光,正从他的身体里迸裂出来。
他的脚步那样坚定,眼神那样沉着,他去的地方是战场,不是什么叫人沉湎的温室,或是温柔乡。
也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的知道,他即将去经历些什么。
他会经历漫长的六年,走过荒芜的沙丘,走过岑寂的长河,在热带雨林的炎夏里忍受暗无天日的蛰伏,也在千里冰封的冻原里涉雪前行。
他会被打乱,被重塑,被锻造,被磨砺,被烈日光火晒化一身的少年棱角,只留下铮铮不屈的英雄本色。
他会经历许多的痛苦,逐渐学会摈弃自我。
再然后,他会和我重逢。
我们重逢在那个早秋,有银杏翩飞的日子。
我去恋语市公安局寻找一位传说中的“白警官”,然后他清朗的声音会从我身后传来,像被雨洗净的白杨,像一道照破浓雾的光,那样明亮,那样不蔓不枝,那样历尽千帆,仍然保留着少年似的纯粹。
那时我未曾预料,我们已经错过了那样久。
而后来的故事,就像窖藏了多年的美酒一样芬芳。
十三、“想和你看着星空,只谈夜色与微风”
我突然非常非常想念他。
想念二十九岁,年近而立的那个他,想念我的枕边人。
十年以后,他早已经不是如今这个苍白而寂寞的少年了,年轻的锋芒似乎已经被砂纸磨旧,可我知道,他虽然藏起了自己锋利的光,但并未被摧折,当他拥抱我的时候,他的心跳,就像今日一样热烈。
那时我有多大的勇气,能够牢牢握紧他的手。
那时我想要和他共度余下的一生,那个愿望那样强烈。
可怎么才第三年,就在频发的争吵里,以为这样的勇气已经生了灰呢?
“你为什么要去参加特训?”我讷讷地问他。
那时我们正在站台上等候列车进站,十年前的火车站仍有站台票出售,列车员检了票,还笑着同我招呼,问我是不是要送弟弟出门。
白起疑惑地望向我:“什么为什么?”
“这场分别会持续很久很久。”
“没关系,我会回来的,”他望着远处火车驶来的方向,声音低得像呢喃,“回来……回来以后,才能好好保护她。”
“可你会成为军人,”我几乎哽咽,“军人的职责是保护所有人,未来的某一天,为了保护别人,你总会不得不离开她。”
有个声音在我心里喊着,别走,你别走,现在就去告诉她,未来你们会在一起,你们会共度一生。
你们不需要经历分别,不需要各自去过各自的人生,你也不需要被那些磨难强行剥落青涩的羽衣,你可以慢慢长高,慢慢成熟,慢慢融化坚固的冰壳,你终有一天会活成最漂亮的样子,就算过程漫长一些,那也不要紧。
——可我知道,十六岁的我,没有留下他的理由。
他总要经历那些,经历火烧或碱漂,在那样长的孤单岁月里踽踽独行,然后,被淬出一身铁骨。
“那不一样。”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她会教我怎么去爱众生。”
十四、“在山野间追风,去看遍世界,黄昏与黎明”
十八岁的他站在我面前,低声说:“她会教我怎么去爱众生。”
我刹那间泪盈于睫。
他说出这样的话,眼睛那样明亮,周身萦绕寂寞和孤独像潮水一样褪去,仿佛二十八岁的那个他,那个明持正义,神祇一样的他,正从少年单薄的身体里破土而出,顷刻长至参天。
那时候,谁也没有想过他会成为后来的那个他。
他长成了让人最难以置信的样子,穿着警服,佩着警徽,身姿挺拔而漂亮,目光坚毅而沉着。
当他站在阳光之下,就比阳光本身还要辉煌。
原来从他踏上这条路的这一刻起,他就已经开始坚定地,血淋淋地,破开那层曾被自己亲手浇筑上的冰壳。
他从不求一个回应,只是怀揣着一腔热烈而敛默的爱意上路,并将当年无知无觉的,遥远的那个我,当做自己一路前行时最坚硬的铠甲,和全部向阳的力量。
我突然想起一天之前,我们爆发的那一场激烈争吵。
起因只是他为了救下一个被绑匪劫持的小姑娘,而被子弹击中了上臂。
即便他一向好运,那颗子弹造成的创口也并不深,但今年不过才第五个月,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负伤了。
我提心吊胆地替他换药,眼睁睁看着新缠上的纱布很快又被血染红,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几乎崩溃,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而那时的他欲言又止地望着我,眼神里几乎藏着一种隐晦的恳求。
那道眼神对他而言十分罕见,那时我不懂。
可现在,我却不得不懂。
十八岁的他说:“她会叫我怎么去爱众生。”
于是二十八岁的他行走在城市里每一个危机四伏的角落,做着沉默的执法者和清道夫,真的在倾力去爱众生。
他不过是在兑现年少时无声许下的承诺。
我怎么会竟然舍得去苛责他?
火车鸣着长笛进站,列车员吹着口哨催促送行的人远离站台。
我眼眶模糊,仓促着脚步后退。
白起回头疑惑地望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突入起来的感伤从何而来。
可他来不及靠近我,攒动的人流就把他往列车的方向挤了过去。
“白起!”
我猛地退后几步,抬高手臂朝他用力挥了挥:“一路顺风!”
然后,我看见他一直紧紧攒起的眉头终于舒开,唇角轻轻一勾,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这是我见过的他的第一个笑。
笑意深深地沁入眼底,是愉悦的,是释然的。
然后他毅然回头,坚定地踏上了火车。
很多年后,我们一定会重逢的。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慢慢放下手臂,无声开口。
一定会的。
十五、“在百念之中,你仍然是我,未寻得的旧梦”
猛然睁开眼的瞬间,我正站在卧室的梳妆台前。
影子里正映出二十六岁的,我自己的脸。
明明上一秒,我还站在人声鼎沸的火车站广场上,苦恼着怎么回家。
然而眼睛闭上,再睁开,却已经身置在家中的卧室里了。
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认这是我们的家,我和我先生的,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家,这里的每一寸都由我亲手打造,我再熟悉不过。
可在此之前经历的一切却那样真实。
我确定那不仅仅是一场梦境。
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是先生在焦急地呼唤我的名字。
我刹那间回过神来,甚至来不及穿鞋,就奔过去拉开了房门。
他就站在门外,正眼眶通红地望着我。
“你怎么了?”他问,“这么久才开门?”
时间显示下午六点,离我们的争吵,不过才过去了两个小时。而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盈着清澈的担忧,我知道,他是来找我和好的。
无数往事像飘飞的柳絮一样,从我眼前漂浮掠过。
“白起。”
我几乎是难以自持地拥抱住他:“我回来了。”
这不是梦。
我知道这不是梦。
十八岁的他不是梦,二十八岁的他也不是梦。
我经历的一切都不是梦。
是时空间的溯游,还是岁月年轮的逆转,我不得而知,但我想,倘若有机会,我总要跟隔壁那位许教授好好探讨探讨,我的evol到底还有哪些副作用。
可此时此刻,除了紧紧拥住我先生以外——
我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了。
十六、“你听——”
对我突如其来的依恋,白起似乎显得有些莫名。
事实上,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我情绪的波动缘何而来。
但他仍然缓缓伸手,回抱住了我。
在他的身后,天光如水一般涌了进来。
一如他十八岁那年的那个夏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