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点我
※林方的故事可以点 @一颗花生。 花花写的林方篇《走浪派》看,花花写得炒鸡甜炒鸡可爱,小锐萌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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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叶修最开始拿“家属”这个词称呼我的时候,其实我是拒绝的。
想我天生地养被动成精的,素未谋面的爹妈都还没孝顺过呢,突然就成了别人的“属”了,多冤枉啊。
可是他的表情狭促又温柔,望向我的时候,眼神里总藏着那股懒洋洋的笑意。
我突然就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
我想起很久之前,当我还是条小鱼的时候,生活过的那条溪。不知道蓝雨山里哪一眼泉发源起来的,水道很窄,水流徐缓,春天的时候,岸边的浅草能垂到溪水里来。
那时候岁月总是很长,一年掰成四份来过,每一个季节都缓慢得像是能望见轨迹的游云。我就在溪里游啊游,没什么方向,也没什么头脑地消磨时间。
那时候,溪水包容我,哺育我,是联结我和整个世界的,最温柔的介质。我一直记得它们流动的时候,柔波和光影划过我的时候,那种无法言喻的的触感。
此后的很多年里,我顺流进入宽阔的河道,稀里糊涂成了精,来到人间,哪怕无数际遇当前,都一直坚信那种感觉不可比拟。
可是现在,每当叶修的目光投向我,我都能想起那时候来了。
49:
从那之后,王主任就成了精管办的常客,成精名额的申请文件一封封地送过来,我和叶修还要抽空去实地考察,才能盖章批准,继续报给上级部门。
濒危生物保护和管理是个细致活,荣耀县范围虽然不大,但耐不住主角光环,下属的几个乡镇,都有好山好水,物种丰富。
休息日的下午,叶修就领着我漫山遍野地跑,我捏着笔记本充当兢兢业业的书记官,他却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哪些长得其貌不扬的植物是久远的品种,又知道哪些造化差不多了的,是时候成精了。
在小桃坪的后山上,我们竟然还发现一株野生的银杉。
活化石啊,从三年灾荒里活下来,没被灾民们生吞活剥,太不容易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叶修摸摸银杉的树干,说,“这位小朋友,估计能赶上明年第一批的名额。”
这时候四下无风,银杉却像是听到了他说的话,窸窸窣窣地抖起了枝叶。
“哎,主任,”我觉得他特别牛逼,“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叶修叼着一根草,从边上的油茶树上掰茶泡吃:“活久了,自然就能看出来了。”
他这么说,我就忍不住好奇:“你到底活了多久了啊,比大春还久吗?”
想了想,又解释:“大春是宋朝末尾成的精,算起来也差不多有……快一千岁了吧……”
叶修往我嘴里塞了一片茶耳,眯着眼看日头:“不是很懂你们这帮小年轻。”
我:“……”
我跟方锐吐槽,说叶修这人,倚老卖老,也太过分了。
办公室的热水归我提,卫生归我搞,天天的办公文件我认命地整理了不说,还要给他倒水泡茶,这哪是秘书,明明就是保姆。
就这待遇,我还不能撂挑子,念头一起,他就扶着腰哎哟哟地哼自己的老胳膊老腿。
“这像什么话!”我心累,“天天教导我,说小年轻就要多干点活,跟自己老得半截入了土似的。”
“他是够老的啊,”方锐坐在食堂后门边削土豆,听我这么说,笑得抖腿,“宋朝那会儿,我都还是个小萝卜呢。”
“宋朝!”我悲从中来,“你也跟我摆资历!宋朝我还不知道在哪呢!”
非管所上上下下,除了陈所长这个物种有差的,就数我资历最浅,谁都能喊我一声“小蓝”。
那这个来办事的妖精们,有些话不敢在叶修面前说,也偷偷摸摸来拉我的袖子,“小蓝,方便通融一下呗”。
做后辈人,是很累的啊,都说尊老爱幼尊老爱幼,我学着了尊老,可他们一点也不爱幼,尽让我闷声吃亏了。
方锐捡起一块土豆皮,安慰我:“你要想开点,年轻总有年轻的好,你看咱们所,建国以后成精的就你一个,多珍稀啊,跟大熊猫似的。”
他嘴上跑火车,我就哭笑不得:“可是我被动成精啊,一点准备都没有,成精之后的事就跟泥巴萝卜似的,吃一截开一截,被人占便宜也只能认了。”
“同病相怜同病相怜,”方锐冲我扔了个深明大义的眼神,“我也是被动成仙的。”
“成仙还能被动啊,”我羡慕,“福利这么好。”
“都怪老林啊,”方锐笑嘻嘻地说,“抱着我的腿求我成仙,说我死了他也活不下去了。”
“林老师?”这种琼瑶画风震惊了我,“……林老师像是做这种事的人吗?”
“当然不像了,”方锐很得意,“所以才说小爷我魅力无边啊!”
我记得林老师刚来所里的时候,方锐离家出走的气还没消,特别喜欢跟他摆脸色,林老师脾气好,就笑眯眯地哄他,谁都看得见,当师父的宠这小徒弟宠得不得了。
有一回他和叶修扯闲话,说起才捡到方锐的那时候,唐宋元明清,哪朝哪代早忘了,那时候人间闹大灾,小孩儿还没他半截高,撞出来抱着他的腿就喊“爹”,机灵得像个小妖怪。
活了好多好多年的老神仙,看他那双眼睛,像才拭掉灰的星星,心软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了。
叶主任听得啧声连连,揶揄他说,小妖怪你也敢往回捡,够不挑的啊。
林老师就笑得眯起了眼睛,说,谁不是呢。
他们说起从前,唐宋元明清,或者更往前一点,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朝代。
那些过去都是笼在袖子底下一撮灰,得空了小心翼翼地瞟一眼,哦,还在那儿,就心满意足。捧出来赏玩总是不敢的,怕不留神吹来一阵风,吹散了也没地方哭去。
林老师温声细语地说,叶修就优哉游哉地听,时不时嫌弃方锐几句,好像那时候的熊孩子一路熊到了现在,他也想拎着他往屁股上拍两巴掌,好让他长个教训似的。
时间久了,林老师就不干了,说,你这看热闹的,都把我的话快套完了,自己一句也不说,吃白食呢?
叶修就抬眼看天:我有什么好说的,哪像你们人生精彩啊。
他摆出这一副耍赖的态度,睁眼说瞎话,林老师也不恼,只照旧笑笑,回去倒了凉茶,招呼在院子里捉知了的方锐回来喝。
他们师徒两个和和睦睦的,叶修就在旁边逗方锐,把小鬼惹得炸了毛,才扭头冲我眨眼睛:“哎哟哎哟,这么凶,还是我家小蓝比较好。”
我无辜躺枪,就有点莫名其妙。
偏偏又忍不住心情好。
50:
到一九六四年夏天,精管办和濒管办的成精名额特批流程已经正式运营起来了。第一批成精的小妖精们被王主任领着来上户口,那个小银杉果然名列其中。
王主任看上去很喜欢他,还说准备把他留在濒管办做事。
叶修给他填户籍册,“高英杰”三个字挂在文件抬头,是王主任给他取的名字。
“大眼你找的接班人啊?”叶修把有些腼腆的小妖精上下打量了好几眼,“还说为人民服务呢,这才多久,就急着撂挑子。”
“不算接班人,”王主任说,“只不过,我办公室里刚好也差个秘书。”
“啊哟,缺个秘书,”叶修揶揄他,“方士谦那么大个人才摆着不用,非要拉这么一位小朋友来?”
王主任正经道:“英杰叫我师父。”
叶修就笑眯眯地望向我:“小蓝也叫一声师父听听呗?”
我:“……”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
那时候,咱们国家还是很流行师徒这一套的,那些个手艺人,本事都是几代单传,师父带出一个徒弟来,就算衣钵有了继承人。
可是我们这种机关部门,为什么要学民间的传统?
想不通。
他们两个领导正襟危坐,就下一年成精审批名单斗智斗勇,我和小高同志就在边上偷偷摸摸讲悄悄话。
“王主任都教你些什么啊,”我问,“你们濒管办,难道教你分辨国家保护级别的动植吗?”
小高同志才成精不久,显然比我当年还懵逼,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才说:“这些是有学的,还有方前辈教我养花。”
我听得一怔:“养花,这么好的兴致啊?”
他的表情有些拘谨,一板一眼地说:“方前辈说,师父喜欢的,让我多学学。”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你好乖啊。”
后来我跟叶修说,王主任带出来的这个小徒弟,特别特别有意思。
“特别特别,”叶修学我的语气,“大眼那个神棍当领导,你也羡慕啊?”
“我哪有!”我申辩,“我就是当久了小辈,难得在小高面前成前辈,还不许嘚瑟一下吗?”
“许,谁能不许啊,”他敲了敲茶缸,笑眯眯,“小后辈,给前辈倒杯茶呗?”
我:“……”
比厚脸皮,我是比不过叶修的。
开水瓶放在我的办公桌边,给他倒水,就挨着窗台。
夏天太阳大,晃进来亮敞的光,陈所长在楼下喊魏科长下来交表,林老师在食堂门口喊方锐慢点跑,伍晨在读他新写的诗。
梧桐树枝叶繁茂,枝桠恍然间已经抽了这么长,都要探到楼上人事科的窗口里去了。
很多年以后我再回想,总觉得那个夏天一如既往,又和从前有些不一样,显得格外漫长。
阳光秾丽的午后,我总是会趴在办公桌上睡着。热辣辣的午风吹着稻香禾海,带来被炙烤得滚烫的麦香。
迷糊里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叶修前言不搭后语地对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傻了。我想跳脚,想说你才傻呢,可是我又成了一条鱼,只能拿尾巴拍水,溅他一脸水花。
午后的梦,最困最倦。
我迷迷糊糊,似乎是浅眠,又似乎睡得太沉,醒来的时候,看见叶修还是端着他的搪瓷茶缸,倚在办公室的窗口。
他手里捏着厚厚一摞文件,逆着光,镜片后的眼睛懒散又温柔。
“叶主任,”我就喊他,“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啊。”
他朝我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做梦梦到你了,”我说,“梦里,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
“我们的确是认识很久了啊,”叶修眯起眼睛,想了半天,“十五年,还不够久吗?”
我突然意识到,我成精已经整整十五年了。
没什么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外挂,是扎扎实实的十五年,日头升了又降,一步步走过来的几千个日夜。
最开始,我很茫然,成精对我来说是没什么意义的,人类的生活对我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后来我被叶修留在了精管办,有了一份需要费心费力的工作,好像时间一下子就从指缝里溜走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吃完了晚饭下班回家的时候,叶修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总是喜欢踩他的影子。
“哟哟,干嘛呢小同志,”他发现我的意图,回头故作严肃,“对你的领导放尊重一点啊!”
我缩了缩脖子:“领导,您也大方点嘛。”
于是他就干脆地摆摆手,果然装大方:“行行行,你尽管踩,记得轻点行吗?”
我听得哈哈笑起来。
那些时候夕阳很好,他走在我前面,影子被拉长又拉长,刚刚好落在我脚边,我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偶尔还会被自己的步子跘个趔趄。
后来雨季就来了,很长一段时间见不着日头,还是那段回家的路,再也没有一前一后的踩影子游戏了,我们俩挤在一把伞下,肩挨着肩,手臂抵着手臂,雨是斜的,风是温软的,雨里我们说了些什么,也都被淅淅沥沥的,湿嗒嗒的雨声掩盖过去了。
后来,后来的事我也不记得了。
好像每一年都是那样,寒来暑往,雪下起来,又化了,月圆月缺都在一握,人间的四季轮转,总让人猝不及防。
“是真的很久了啊……”我讷讷地说。
叶修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埋下头去接着看文件。我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于是只好噤了声。
可我总是觉得,我想说的那个很久,并不是我成精以后的事了。
好像好多好多年以前,就像他们说的唐宋元明清,还是哪个时候,还没有精管办,我或许也还不是我。
那时候人生际遇无常,我们不见得就是现在的模样。
但我一定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认识他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