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都爱。

[全职:叶蓝]同归(1-45 TBC)

    

※我流盗墓paro,跑跑剧情顺便谈谈感情。
※说的七月份的新刊就是这个了,本来准备一次性发完的,结果lo一篇日志最多只能5W字,那剩下的就本子里见吧ww
※开小号真好玩,嘻嘻~ 
※看@一颗花生。 的林方篇点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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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们被困在这里已经整整三天了。
这个地方很邪门,大约在地面往下四十米还有多,墓道曲折漫长,像一条蛰伏在黑暗里,缓慢蠕动的蚕。更有不知道哪里来的风,从四面八方每个角落里森森地吹过来。
“蓝河,”叶修握着火把走在我前面,在明灭的火焰里回头望向我,“还走得动吗?”

02:

三天以前,我们来到云南,在滇蜀交界,北纬28°以南的密林里探测到了这座古墓。
它来自南诏时代,墓主人应当是某位南诏王死在青年时期的小儿子。探穴的时候,叶修曾经戏言,说这是段誉的兄弟的地盘。
很古怪,南诏国历经十带君主,都城一直定在大理,王墓至今杳无音信,唯独这一位公子埋骨在遥远的边境上,并且在一本古籍中留下了有关墓葬地的寥寥数言。
含糊,却足够探寻。
而我已经找了它整整十年了。

叶修的家门手艺高过我,他下铲头,我殿后,我们从墓室的北面打穿墓墙,进入一间空旷的石室里面。
砖砌的墓墙,厚道朴实得不像一座千年古墓,既没有流沙夹层,也没有中封蜡墙,这实在是有点不寻常。
我朝叶修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他明白我的意思,却只是耸了耸肩:”大概是这位公子心比较大吧。”
石室里站脚的地方很窄,只有一条人宽的通路,下面连着暗池,池里面是连羽毛都漂不起来的弱水。我们俩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谨慎地顺着通路往外走,等走到石室之外,只见墓道陡然一折,往下倾斜,直通往黝黑的地底去了。
叶修拿手电照了照,尽头一片灰蒙蒙的雾,什么也没有。
“走吗?”他偏了偏头,轻声问我。

那还是三天前的午夜的事了。
那时候起,我们就踏上了这条诡异的墓道。
一路非常平静,没有走尸,没有陷阱,没有机关,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只有这么一条黝黑的长路,静默地通往鸿蒙无际的远方。
我们的行进速度并不快,一路上,叶修都在仔细搜寻墓壁,希望找到暗门和耳室,但是一无所获。整整三天,保守估计,我们已经往西南方向走出了三百多公里。
我摸了摸我的装备,勉力打起精神来,进斗之后并无险情,配备的硬件都还齐全,食物和水也还有富余。
——然而,让人崩溃的并不是恐惧和黑暗,甚至不是墓穴里的阴冷,而是这条漫长的墓道,怎么走也走不到头,就像一个古怪的死循环。

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了。
我摩挲着脖颈上戴着的玉,心跳有些快。

03:

十岁以前,我和我的父亲生活在岭南一座很小的县城里。那里炎热潮湿,穹顶逼仄,河里年年涨水。有一年秋天退了潮,我去河滩上摸墨石,摸回来一枚古老的玉。
玉质通透,刻着模糊不清的古怪花纹,是雌雄缠绕的两条蛇。
向来温和的父亲看到它,脸色变得很凝重,隔天便将玉小心地收了起来,并且叮嘱我,这件事对谁也不能说。
我当然不会说,我从小口不能言,想说又能对谁说去呢?
那时候我父亲还很年轻,是南派有名的土夫子,每年夏天,他要出门四个月去干活,他温和有礼,本事又高,南来北往夹喇嘛的人都会在我家歇脚,我还没有灶台高,就要学着做饭,招待客人,也养活自己。
客人们偶尔还会议论我,“仲唔怕痛添,系做依行噶好料”,或者又叹息,“咁好一个细路仔,可惜系个哑嘅”。
仿佛我成不了父亲衣钵的继承人,是一件多么值得惋惜的事情。
我对这种事生来敏感,知道吃这一碗死人饭,总是要靠些天分的。
但我也知道,父亲并不想我走上他的老路。

那年冬天,县城里来了一个道士,穿着一件整洁的麻灰色道袍,在冬至的冷夜里敲开了我家的门。
父亲跟我说,他是个搬山道人。
摸金发丘,搬山卸岭,都是不同派的同行。
父亲拿出那枚玉,关在房间里同他谈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就背起行囊走了。
他没有跟我道别,此后也没有传回来任何消息。半年后,有人给我寄来一封信,信里面是一份古籍的拓本,还有那枚古玉,和一个千万里之外的城市的地址。

那一年我只有十一岁,我不能说话,也没有痛觉。我背着父亲临走前给我新买的皮卡丘书包,跨越五岭和长江,一个人北上。
火车汽笛乌拉拉地响,最后停在了西子湖边的杭州城里。

04:

从辈分上来说,叶修其实是我的师叔。
我的师父姓魏,收我入门的那一年,我磕过头,拜过师,敬过茶,还没来得及认清他的面孔,他收到夹喇嘛的消息,去倒一座南朝的古墓,从此一去不返,只留给我一道摸金符。
叶修把我带回了欣园,那时候他也才十六岁,老成地叼着烟,坐在围墙上翘起腿,像极了一个拐卖儿童的不良少年:“喊我一声师叔,以后就归哥罩你了。”
倒斗不是一个适合吃饭的行当,摸金校尉发展到我们这一代已经人丁凋零。我师父一门三个师兄弟,叶修没有徒弟,小师叔方锐也没有徒弟,我就成了唯一的小辈。
摸金一脉,从寻龙诀和到分金定穴,从八卦五行到风水星象,奇技无数。我虽然哑,但老天爷赏饭吃,一点就通,十四岁就敢跟着他们下战国的凶斗。
都是十几岁的年纪,拼着一身孤胆,我们三个在西湖边闯出了点名堂,后来小师叔金盆洗手,跟着浙大考古系的一位林姓大学教授从了良,就只剩我和叶修两个人了。

这些年,我们去过拉萨雪山,走过蒙古草原,从毗沙门到长生天,在无数神明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干这一行,以命相搏,开张吃三年,闲暇时候,我就研究父亲留下来的那本古籍。
下过的斗多了,看古物都像活物,它们扯着被历史风尘磨得嘶哑的嗓子,喋喋不休地陈述着自己来自哪一代辉煌的文明。只有这本书上的文字经年缄默,不发一言。
我得到的消息屈指可数,譬如那枚古玉上纹的雌雄双蛇,是南诏的图腾,于是我猜想,古籍上的文字也来自古南诏,可是他们太陈旧晦涩了,和上世纪三十年代出土的大理白文没有丝毫共同点。
这不仅仅是追寻一件古物的来历,更是探寻一种毫无头绪的文明,我的脚步一直裹足不前,直到半年前的秋天,这份拓本被叶修发现。
那时候我们才倒完贵州的一座唐朝墓,回到杭州,照旧由他把我们带出来的东西处理掉。我受了一些伤,虽然不觉得痛,可是总是疲累,于是临傍晚,他替我送银行卡过来的时候,我正窝在沙发上打瞌睡,也让他偶然瞥见了我压在茶几下,难得忘了收拾好的那本古籍。
“哟,你还藏着这么一件珍品啊?”叶修把拓本抽出来,翻动了两页,连连啧声。
我顿时醒了神,连忙把书夺过来,阖上书页,为难地看着他,示意他这是我的个人隐私。
“可是这种古文字,”而他笑眯眯地望向我,“我认识啊。”

05:

叶修说,我的猜想其实并没有错,那本古籍上的文字,的确来自古南诏。
唐朝初年的时候,洱海地区小国割据,互不役属,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蒙舍诏六诏鼎立,后来蒙舍诏首领皮罗阁统一了其余五诏,越析诏中,有一支纳西族的部落迁徙到了疆域最北的会川都督,也就是今天的四川会理县一带。
那时候民族矛盾激烈,会川州是彝人的聚居地,这一支纳西人只能隐姓埋名,在崇山峻岭之中繁衍生息,后来,又创建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文明,也包括这种举世无双的文字。
它融汇了纳西族的东巴文,大理的白文和彝族的韪书,三种神秘的象形文字杂糅,不要说辨认,仅仅是知道它存在的人,恐怕世界上也屈指可数了。
“这玩意儿失传很久了啊,”叶修扣了扣桌面,“你从哪弄来这么完整的拓本的?”

十一岁那年,我收到的那封信,一直被我保存在房间的保险柜里。
信上没有署名,但我知道那是父亲寄来的。
或许是因为我哑,生来就比别的孩子早熟一些,有些话,父亲从不因为我的年纪而避讳我。他在信上坦诚地说,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孩子。
十七岁那年,他在云南的一座宋墓里捡到我,那时候我正被两条蛇叼着,它们雌雄缠绕,尖利的獠牙别在我的小臂里,我流了很多血,却安静地睡着,并没有哭。
那个斗十分凶险,到处都绘着这种雌雄双蛇的图腾,他十三岁入行,天分算不得最高,但心思缜密,向来以稳重著称,却在那里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生命危险,并且和青梅竹马的爱人从此分别。
他带着我逃了出来,对方却失踪了,从此岁月漫漫,生死不明。

有许多事情,我并不想和叶修说。
比如那本书是父亲从宋墓里把我带出来的时候,在我的襁褓里发现的。
那时我太小了,在他怀里睡得很香,他并不知道我不存在痛觉,带着我走出山林之后,才发现我浑身上下都是被蛇咬出来的琐碎的伤。他把我送到镇上的小诊所,大夫解开襁褓替我清理伤口,那份古书拓本,就这样从布料的夹层里掉了出来。
只有拓本,没有原件,后来父亲也曾探寻过这些古老的文字,一无所获,整整十年间,他也下过无数斗,期望找到一丝失踪的爱人的消息,但都无果。再后来,那年秋天,我从河滩上捡回了那枚玉,玉上纹着雌雄交尾,缠绕的蛇。
和他当年在宋墓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父亲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他和他的爱人,久别重逢的唯一机会了。

我把事情的大概告诉叶修,当然,隐藏了一些我认为十分必要的细节。
我说那本书上记载的内容可能关乎我的身世,我那时还那么小,到底是谁把我带到那座宋墓里去的,又是谁给我留下了这份拓本,那两条雌雄交尾的蛇,南诏的图腾,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还给他看了我脖子上挂着的那枚玉,并且告诉他,从我自岭南北上的那一年起,我就一直在搜寻这方面的消息。
父亲替我指了路,让我拜入师父门下,吃上这碗饭,一定有他的道理。

“小蓝,”叶修耐心地看着我将这些事情表述完,阖上拓本的书页,拿食指点了点,“我可以帮你破解这本书上的东西。”
我凝神望着他,他于是又补充:”但你必须毫无保留地相信我。”
老实说,这话让我有些失笑。
我们俩搭档近十年,无数生死与共,甚至尝过彼此的血液,无数次把生的机会留给对方。他却还在要求我,毫无保留的相信。
我再次朝他点了点头,并且毫不犹豫地,用口型对他说:“好的。”

06:

电子手表泛着荧光,显示我们已经连续走了近六个小时。
成年人正常的步行速度是五到七公里每小时,为了保存体力,我们走得并不快,距离上一次出发,大概又往西北方向前进了三十公里出头。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叶修回过头来,问我。
这条路太长太远了,不止是我,连他也走得有些烦躁。
我点了点头,我们就席地坐下来,我从登山包里拿出水壶,又摸了一包压缩饼干扔给他。
他抬手接过,一阵暗风拂来,把燃烧的火把掠得微微闪动,晃出一蓬绒绒暖光。
墓道里又空又凉,手电的发散光效果不如火把,我们一路点着明火走过来,好歹煨着一股热,不至于觉得冷。
“这个墓道有点不对劲,”叶修一手端着火把,拿牙齿撕开压缩饼干的包装,轻声说,“你发现了吗?”

——我当然发现了。
这三天里,我无数次仔细打量这条简单空旷得近乎诡异的墓道。
它不过四五米宽,还不到两人高,本身这一点就足够奇怪了。古时候的王室陵墓,大都修筑在墓主人生前,为了死后风光抬灵,墓道通常会留得堂皇宽敞。即使这位南诏公子是死后下葬,这条墓道也显得太过于寒酸了。
其次,我们已经在在这条墓道里走了三天。之前探穴的时候,我和叶修得出了共同的结论,这个墓穴是西南一带的陵墓里少见的轴对称方形,寝陵居于正中,东西两方耳室对称,主墓道作为中轴,直贯整个陵墓,最北边就是被我们凿穿墓壁的那个石室了。
汉人爱讲究天圆地方,周正刻板,少数民族则随意得多,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墓穴里还藏着这样的一条墓道。
且不说一千五百年前的古南诏国,有没有人力物力,来开凿出这样一条南北惯纵的漫长墓道,就按照这几天我和叶修的行进速度,我们应该马上要沿着这条千余年前的古道,进入大理州的境内了。
大理,古南诏十几代不曾改变的都城。
如果这条墓道是为了让这位埋骨他乡的公子生魂归来,南诏王又为什么不直接把爱子的遗骸运回故土安葬?

这座陵墓看起来毫无机关,处处都简单到一目了然,却又处处透露着诡异。
实在是太古怪了。

07: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墓道里暗无天日,人的身体机能却还在司职地运作。
我们吃完了饼干,又坐了好一会儿,都感到有些疲倦,叶修点燃一根蜡烛,小声询问我:“你要不要睡一觉?”
摸金门人几千年来的讲究,人点蜡,鬼吹灯,我们下斗三天,没有遇到任何险情,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身置墓穴里,处处危机四伏,两个人是不能同时休息的。
我想了想,也不推辞,于是用手语告诉他,让他三个小时之后叫醒我,让我来守下半夜。
叶修一手仍举着火把,另一只手微微倾斜,泼了一些蜡油地上,将蜡烛稳住。
墓道里实在是太空旷了,我们俩为了省着体能,都没有再动作,一时间火把明灭影绰,蜡烛微光闪动,森森的冷风仿佛顺着四面八方,直往人骨头里渗。
我拉紧了身上的外套,迷迷糊糊正在阖眼,只见叶修脸色陡然一变,低低喊了一声:“蓝河。”
他说:“你看火。”
墓道里一直有风,两簇燃起的火苗,也一直都在微微跳动。
他的情绪变得太快,我有些惑然,望了望他手里的哔剥燃烧的火把,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可再一看摇晃的烛火,又顿时心头一冷,连半分睡意也无了。

明明是在同一个走向的墓道燃烧起来的两蓬火,火把的火焰被风拂得微微偏左,而蜡烛的火焰,竟然是朝右跳动的!
我背后几乎要渗出冷汗来。
——这股诡异的风,到底是怎么吹的?!

08:

有鬼?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电光火石之间,叶修已经飞快地扯住我的手,带着我就地一滚,滚到了墓道的另一边。
蜡烛陡然熄灭,和枪声响起几乎在同时。
整个墓道里震天一响,紧接着一片死寂。
我回过神来,看见我的搭档正握着他的伯莱塔,冲我做了个噤声的口型。

人点蜡,鬼吹灯。
刚刚是什么东西在吹动蜡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蜡烛既然已经熄灭,就说明这条墓道里,的确不干净。
至少,没有看上去那么干净。
我惊魂未定地屏住呼吸,抽出手枪来环顾四周。墓道里依然什么都没有,硝烟气四散,只剩火把燃烧的声音。
但我的听力向来异于常人,很快就敏感地察觉到,似乎还有一种更加微弱的声音,藏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下。
我眯了眯眼,侧耳仔细分辨了一番,果然听出来——
是气流声。

风,这是墓道里一直都有的。
这条墓道太长了,正因为有空气不断对流,才让我和叶修得以确认,它的确是存在出口的。可是之前的风几乎没有流向,仿佛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让人只觉得凉意弥漫,却摸不清来路。
但此时传进我耳中的声音,却十分有序,仿佛有若干股小小的气流,甚至不能称之为风,正缓慢地渗进墓道里来。
“蓝河,”叶修古怪地跺了跺脚,突然说,“你发现没有,这风,好是从地面吹上来的。”

他这么一说,我只觉得一股冷意,正顺着脚踝往上爬。
那感觉很微弱,但是稍稍定神,觉察出来并不困难。
这些气流,正就是从地面涌上来的。
火把还在熊熊燃烧,光线很充足,低下头,可以清晰地看到地面是实打实的整砖,紧密结实,毫无缝隙。
只这么一眼,我的冷汗就要下来了。
风是从地底吹来的,且不说地底哪来的空气对流,这墓道的地表根本没有缝隙,它怎么吹进来的??!!
我环顾四周,又突然发现一个更加诡异的事实——
明明叶修才开过一枪,可是那一边的墓壁上,竟然一片光整,根本就没有留下弹孔!
子弹难道没有打中?
这不可能,伯莱塔92F式手枪,精度非常高,况且叶修的枪法精湛,说是百步穿杨也并不为过,这么近的距离,伯莱塔的火力,怎么可能毫无痕迹,除非子弹莫名其妙消失了。
我心头一阵发麻,忙扯住叶修的袖子,示意他我的新发现。
——地面没有缝隙,风却能吹进来,子弹射了出去,四周却没有弹孔。
这条墓道……

“鬼打墙。”叶修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把枪别回去,脸色有点难看。
“我们走了三天了,”他扭头问我,“你留意到这一点了吗?”

09:

如果三天前,有人告诉我,我和叶修这两个下过无数斗的老油条,会这样一条看起来完全无害的墓道里,被鬼打墙困住整整三天,还无知无觉。
我一定会觉得他疯了。
可是现在,事实如此。
这是一条笔直的墓道,三天以来,我们一直在沿着西南方向直行,一路上没有拐过弯,这条墓道也不存在任何弧度,如果是鬼打墙,那视觉错点又在哪里?而且现在,我们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被鬼打墙了,然后呢?
没有办法。
我甚至觉得,这个情况根本不能叫做鬼打墙,这条墓道的情况,与任何一个容易发生鬼打墙的地方都不一样。
它并不空旷,也并不是环形,不存在能让我们因为自传偏向力而一直绕圈,走不出去这种情况。
那么按照速度计算出来的三百公里,我们真的走了这么远吗?如果没有的话,这三天,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往前行进?
如果沿路返回,会不会又是三天三夜?

情况非常棘手,一时间,我和叶修谁也不敢放松警惕。我把我的勃朗宁紧紧握在手中,心跳不断加速。
“小蓝,” 叶修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伸过来捏了捏我濡湿的手心,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不是吧你,怕成这样了?”
这是我们俩常做的一个动作,我不会说话,很多时候,肢体接触比单纯的语言更能够安抚我。
在我们经历过的那些生死危机里,也经常因为各种匪夷所思的险境而失散,曾经我一个人在尸阵里被困了整整一个礼拜,又或者肋骨断裂,戳进肺里,而自己还无知无觉。每次他找到我,或者救下我,我们重逢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捏捏我的手心,像是安慰,也像是确认彼此就在这里。
算年纪,这位师叔也不过年长我五岁而已,但他似乎什么都懂,奇门遁甲,八卦五行,还精通各种古怪的文字和文明。平时看上去不太正经,但在斗里,没有人比他更可靠了。
我用口型告诉他,我并不是害怕,而是人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会有这种生理反应。
他眯起眼睛,揶揄地笑了笑:“怎么样,现在不怕了吧?”
我知道他是在打趣我,好让我快些冷静下来,于是只能从背包里摸出一支手电打亮,叼在嘴里,朝他投过去一个无奈的眼神。
“想想怎么出去吧,”他眯了眯眼,抽出自己的霰弹枪来,“这条墓道恐怕还没这么简单。”

子弹上膛的声音利落清脆,在幽静的墓道里显得格外明显。
不知道还有什么危机近在眼前,墓道两端都是浓雾一般的黑暗。但我的心绪已经比刚才平静了许多,握紧了手中的勃朗宁,正要戒备,又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不远不近地传进耳中。
叶修还在整理他的装备,似乎并没有察觉。
我于是循声望过去,顿时头皮一麻。
——只见他身后,青砖砌成的墓壁,不知道什么时候透出了晕光,缓缓呈现出琉璃瓦一样的半透明质感。
而墓壁后面,有什么东西,正极其缓慢地游动着!

10:

如果可以出声,我一定已经叫出声来了。
那是蛇!
无数的蛇,吐着血红的信子,在墓壁里窸窸窣窣地游动。
墓壁在火光的映衬下,霎时间成了一堵巨大的影壁,将那些蛇影明明绰绰地显现出来。它们摆着蛇尾,蛇身扭曲成诡异的弧度,数量多到让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不只是叶修身后,就连另一边的墓壁,还有我们脚下,都发出了这种古怪的,琉璃一样的微光。
我连忙拿手电一照,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蛇,看不清是被砌在墙里,还是被隔在墙后面。
叶修显然也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拿火把一照,光与热挨近墓壁,那些蛇像是感到害怕,飞快地游了开去。
“他们怕光,”叶修低声说,“是活的!”

刹那间,我的脑海里乱成一片。
这座古墓,至少也有千余年历史,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的活蛇?!如果它们是被砌在墓壁之中的,供它们游动的介质是什么,又是什么让它们得以存活千年?
如果它们是被隔在墓壁之外的,那这条墓道,到底是修筑在哪里的?!
干我们这一行,见过的反科学的事太多太多了,我无法确定这到底是鬼打墙之下的幻觉,还是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真的发生在我眼前,一时间紧紧握着枪,连动也不敢动。
这时候叶修却突然碰了碰我的手臂,没头没脑地问:“我们进来多久了?三天?”

三天了。
三天前的午夜,我们踏上这条诡异的墓道,一路平静地令人心慌,而现在,平静被打碎,像是漆黑的帷幕正被缓缓拉开,谁也不知道浓厚沉重的幕布之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我正警惕地望着那些蛇,听见他这么问,一时反应不过来,只疑惑地偏了偏头。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又抬头望着我,目光在火焰下晦暗不明。
“已经过了零点,”叶修肯定地说,“今天是农历十五了。”

他的话才出口,我已经反应过来了。
农历十五……
农历十五!
我顿时一阵悚然。
——这些蛇,难道都是……活蛊?!

11:

活蛊。
这玩意儿我之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可是现在,它却能清晰地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
这种邪门的东西,分明就是那本古籍上仔细记载了的。

半年以前,叶修从我手里取走了古籍拓本,并开始着手翻译工作。
他虽然知道来路,也能找到翻译途径,但是这种纳西文字毕竟太过晦涩,以至于他花了整整半年时间,才基本还原了书中所记载的内容。
最后发现,这本书里描述了近一千三百年前,唐朝年间南诏国疆域上的一支独特的文明。
那是唐朝中期,天宝年间的事了。吐蕃与南诏对抗唐王朝的联盟初步崩裂,边境战争蓄势待发,有一位工于谋略的南诏公子,领兵来到在北疆的崇山峻岭之中,以期对抗吐蕃的侵犯,也是在这里,他发现了与世隔绝近百年之久的,那种神秘而独特的纳西文明。
纳西族人们——或许已经不能称作纳西了,这本古籍的编纂者在书中自称惹拉,“拉”在他们的文字里是“儿子”的意思,而“惹”,则是他们的主神——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奇妙的世外桃源,他们拥有自己的文字和语言,拥有自己的社会系统,自给自足,与世隔绝。
南诏公子来到这里,替惹拉族人们带来了外界的消息,并被这一族人奉为座上宾,两年之间,公子与他们同吃同住,并在这里遭遇了一场浪漫的故事,找到了命中注定的爱人。
后来,战争爆发,公子带领着他的士兵们,在战乱之中为惹拉一族守卫家园,最终在书中所记载的那场战役之中身死。
那之后,南诏归顺大唐,借助天朝的力量平息了战事,这片彩云之南的土地,也终于回归了和平安宁。
但是公子永远埋骨在了青山之外,公子的爱人,后来也为他殉情而死。

老实说,这个故事有点让人唏嘘。
古籍的编纂者显然有意把这位南诏公子描绘成传说般的人物,文中对他的死亡,描写得格外悲壮,并且带有神话色彩。
我曾经问叶修,既然公子的夫人为他殉情而死,这个墓穴会不会是一座合葬墓。如果是这种情况,合葬墓起尸的可能性非常高,墓穴里面的情况可能又要复杂一些。
“有可能,”叶修合上手里的译本,“不过,书上并没有仔细记载。”
公子的陵墓,也是南诏人和惹拉人共同修筑的,惹拉族人为了感谢这位恩人,在公子墓的修筑过程中多有出力,并且在这里施下了神秘的咒法,以期这位英雄在百年后能够复活。

古籍的记载到此就戛然而止了。
那个所谓能起死回生的咒法是什么,公子墓中又到底有哪些诡关机巧,编纂者并没有详说,只给后人留下一个类似于暗号的陵墓地址。
紧接着,书中话锋一转,转头描述起了一些惹拉文明的独有风情。
这其中,就提到了雌雄双蛇,是这一族的婚嫁图腾,也提到了活蛊,这种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东西。
老实说,这部分内容其实更让我感兴趣。
我国的西南地区,自古多蛊,惹拉人信死不信生,他们坚信死亡才是人生意义所在,死才是生真正的开始,惹也是死亡的神。
根据书中记载,所谓活蛊,死譬如生,死即是生。这种奇特的蛊虫,能够寄生在宿主体内,把蛊虫和宿主变成一种奇特的共生体,都死了,却也都活着。
“类似于你爱看的那些末世电影里的丧尸,”叶修啧啧称奇,“但是比丧尸高级多了,这鬼玩意儿还有自我意识,要是能被人养出来,真是不得了。”
死物不必维系生命,不知惧怕,没有弱点,而活物拥有自主意识,能够有计划,有目的地执行任务,死与生的优点,仅靠一只小小的蛊虫,就能完美地糅杂起来,造出这种怪物。
死着活,这个说法听起来匪夷所思,书中的描述也十分含糊,一千多年前的中国,先民们到底掌握了哪些超自然,反科学的能力,我们现在已经不得而知。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受月相影响,农历十五日,活蛊的活跃程度是最高的。

比如这些蛇。

12:

我们已经在墓道中行走了三天了,这些蛇蛊直到现在才显出踪迹。
零点才过,农历十五的月相饱满,墓壁之外,蛇的数量似乎还在增加。
它们窸窸窣窣游动的声音如同密雨,不断砸进耳膜,听得我一阵心悸,背上不断渗出冷汗。

“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叶修叩了叩枪管,低声说,“你发现没有,它们的目标并不是我们。”
我这才留意到,这些蛇的肢体扭曲凌乱,游动速度也并不快,但它们并没有向我们这里汇聚过来,反而都在沿着墓道的走向,朝着东北方向行进。
东北方,就是我们来时的方向,一想起这三天,我们都是逆着这股蛇流在行走,我的头皮就一阵发麻。
这个诡异的鬼打墙,到底还要困我们多久?
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下意识地抠住叶修的肩膀。
“你怎么了?”他浑然不觉我的紧张,回头望了我一眼,一边抬枪指了指头顶,“看上面。”
我朝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墓道的顶上什么也没有,一片整实的砖壁,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些微微泛褐。
但只这么一个瞬间,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两边的墓壁上,甚至我们脚下,都有活蛊在游动的影子,只有墓顶毫无异常。
眼下这种情况,毫无异常,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异常了。
这一路上,我们重点搜寻了两边墓墙,希望找到暗门和耳室,但都一无所获,那么墓顶,会不会就是走出这个鬼打墙的关键?
叶修端着手中的霰弹枪,望了我一眼,我冲他点点头,彼此已经心下了然。
他朝我吹了个口哨,做个避让的手势,旋即抬高枪口,“轰”地一声,子弹出膛,往斜前方的墓顶径直撞去。
FRAG-12高爆弹,火力十分悍猛。这一枪扎扎实实地打到了墓顶上,我只觉得耳中一片轰鸣,耳膜几乎要被震裂,仿佛又只在霎时间,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我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叶修吼道:“快跑!”
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往边上一推,这一下冲力太大,我被推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就地一滚,烟尘在一瞬间就铺天盖地漫过来了。
我心下一片惊惶。
——他这一枪,竟然直接把墓道的上顶轰穿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猝不及防,被烟尘呛得喘不过气来。
等到把口中凌乱的灰砾沫子咳尽了,再抬起眼时,只见墓道顶部,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从底下望过去,黑黝黝的一片,正不断涌进来幽寒的冷风。

13:

这条墓道顶上,竟然是空的!
我和叶修谁也没有想到,高爆弹的强火力,能够把墓顶直接掀出这么大的一个豁口。
一时间灰尘四掠,弥漫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散去。
叶修之前将我推开,自己则扑到了墓道的另一边,去躲开头顶掉下来的砾石,这时候我才回过神来,他已经把装备收拾好了,正蹲在那一片散落的碎砖上,捡起塌下来的壁砖仔细观察着。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一身的尘灰,一时间竟有一种错觉,仿佛头顶这个黝黑的裂口,像是被扯开的时空缝隙。

“这砖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啊,”叶修喊我,“小蓝你过来看看?”
火把之前已经熄灭了,他从背包里摸出一支手电来,正叼在嘴里,射出一小片白亮的冷光。
我闻声凑过去,他便把手上的碎砖递了一片给我。是很普通紧实的青砖,并没有琉璃瓦那种半透明的质感,更没有其余三边的墓壁,泛出来的那种古怪的微光。
我忍不住又望了望头顶——
上面黑漆漆,空荡荡,拿手电一打,似乎能隐约看到另一层顶壁。
上面到底有什么?是另一条墓道,还是一个全新的空间?

我拍了拍叶修的肩,指向墓顶那个豁口,示意道:我们上去?
“也只能这样,”他摩挲着手里的碎砖,抬起头端详了好一会儿,“上面不像是墓室啊,这么大的风。”
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意识到,不久之前,还有丝丝凉风从地底涌上来,而自从那些蛇蛊开始游动,地面上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我低下头,看见脚底下依然不断有明明绰绰的蛇影显现,只觉得脚心都发寒,便连忙移开视线。
这条墓道还不足两人高,四米不到。被高爆弹撕开的缺口就在我们头顶,断裂处砖石嶙峋,我定了定神,从装备里抽出钩绳枪来,抬头观察可以下枪的地方。
“不是吧,这点高度还要上爪钩,”叶修大惊小怪,“哥的肩膀借你啊。”
搭个人梯,这点高度确实不在话下,不过就算我早一步上去了,待会儿拉他上去的时候,恐怕会让他被尖锐的碎砖割伤。
我瞥他一眼,只摇了摇头,瞄准顶上一个凹角的断口,一枪射出,爪钩正好被卡在凹槽处。
拉紧之后,下面这条细细的尼龙绳可以承担几个成年人的重量。
“你先上?”叶修说,“上面可能不安全啊。”
我点了点头,冲他比了个手势,表示我来打头阵。
爪钩挂得很稳,这些年南来北往,我的身手也不差,一分钟不到就爬到了顶,才把头探出地面,一股奇怪的味道就和着凉风迎面扑来。
墓穴里什么都不安全,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手攀住地面,另一手甩开尼龙绳,脚下借力,一个翻身就跃了上去。
“情况怎么样?!”叶修见我动作,在下面喊了一声,“注意安全!”
墓穴里很空旷,他这一声,喊得回音四起,我还来不及回应,那种奇特的味道又丝丝缕缕地弥漫了过来。
这是一种莫名的暗香,让我觉得很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
我试探地闻了一点,不像是毒气,刚想跟叶修报个平安,一回头却吓了一跳,原来这才半分钟的光景,他也已经迅速地顺着尼龙绳爬了上来,正喘着粗气望向我。
“好歹给个信儿啊,”叶修说,“什么动静也没有,哥还以为你被大头鬼一口吞了。”
这人说话从来不留情,我知道他是担心我的安危,只好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他一上来,两只手电的冷光汇聚,视野里顿时亮堂了很多,我得以环顾四周,打量起我们身置的这个空间。
很显然,这也是一条墓道,和我们被鬼打墙的那个墓道几乎一模一样,四周由青砖砌就,严丝合缝,光线的范围之外,浓墨似的黝黑一片。
只有在西南方向,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墓道突然一折,呈现出一个约摸三十度的斜坡来,风就是从那儿来的。
这幅场景很熟悉。
我想起三天前,我们走出那间石室的时候,墓道也是折成这样的一道斜坡,径直通往地底。
唯一不同的只是——
这条墓道的斜坡,是向上延伸而去的。

14:

我和叶修对视一眼,看起来,我们应该已经走出之前那个诡异的鬼打墙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来时的那条斜坡,按照步数丈量,应该长六十米左右,那么在垂直方向,应该也有三十米的距离差。算上墓穴本身的深度,墓道已经在地底之下四十多米了。
位于这样深的地底的一条墓道,上面会有隔层,倒也不奇怪。只是这个隔层既然存在,会不会又不止一层?
我把手电开到最大,环顾四周,冷幽幽的白光之下,这条更加空旷的墓道里,似乎都有鬼影幢幢。
“蓝河你的手,”叶修突然在我身后啧了一声,“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才发现掌心被挂出了一个大口子,应该是刚才不留神被爪钩划出的,正往下滴着血。
干我们这一行,有时候,没有痛觉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这些年,也不乏我受了各种奇怪的内伤,而自己还无知无觉的情况,天长地久如此,叶修这个搭档,留意我的伤口渐渐比他自己的还要仔细。
手上全是灰,沾了血,脏兮兮的一片,伤口处红肉外翻,看起来有些悚然。我不喜欢这种黏糊糊的血味,只微微皱了皱眉,摸出水壶来把手洗净了。
在斗里,每个人的负重有限,武器和食物是大头,我们的药品带得很少,大都是云南白药这种万用的外伤药,往伤口上喷一喷,能止血就算不错了。叶修却从装备包的侧袋里摸出一卷医用绷带来,并从腰后抽出匕首,把绷带割了不长不短的一截下来。
我不觉得痛,下手偶尔会没个轻重,为免造成二次伤害,一直由他替我处理皮肉外伤,这种事情,他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他把匕首咬在嘴里,拉过我的手包扎,边含糊不清地说:“你待会儿自己留意点,别又把伤口搞裂了。”
我像个犯了事的小学生,下意识点了点头,又意识到他正低着头,看不见我的动作,一时间有些丧气。
“上去?”他把绷带扎好,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点燃,并指了指那个斜坡,“这个墓这么邪门,上面不知道又有什么古怪。”
他抽长城,味道有点呛,闻得我有些心痒,便从他手里把烟抢过来,猛吸了一口。
烟气一路缭绕,深入肺腑。
一时间,心绪镇定了下来,精神也好了许多。

走吧。
我冲他做了个口型,回身去收钩绳枪,准备出发。然而才走到断口处,却发现原本卡在那里的爪钩已经不见了。
三角的爪钩,卡得很紧,总不至于掉下去吧。
我心下愕然,顺着断口往下一望,却只看到更加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刚才我们鬼打墙的那条墓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那个坍塌的缺口之下,哪里还有墓道的影子!只有无声无息流动的水,水里还密密麻麻地游动着刚才我们见到的那些活蛊!
我头皮一炸,下意识地后退了几句,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上。
“怎么了?”叶修见我一脸惊愕,凑过来拍我的肩,目光往下一望,面色也是一沉。
他嘴里正叼着烟,这一下动作,积起的烟灰不断抖落,飘进水里,只打了个旋儿,竟然尽数沉了下去!
叶修望了我一眼,一瞬间,我也心下明了。
——是弱水。

连羽毛和灰尘都飘不起来的弱水,这些活蛊竟然在里面自如地游动着。
那么之前这三天,我们到底是在哪里行走的?!

15:

这种一瞬间通体生寒的感觉,我真的很难描述。
这个公子墓里到底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机关,让我们在之前的三天里,好像坠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异次元空间?
活蛊依旧在朝东北方向游动,弱水里一片沉寂,看不出流向,蒙蒙的黑暗如同一团浓雾,除了那些攒动的蛇,底下幽深清澈,什么也没有。
我几乎就要怀疑,这个墓穴下面还有一条弱水形成的暗河。
弱水这个东西,本来是存在于传说之中的,《海内十洲记》里说,凤麟洲在西海中央,四周弱水环绕,“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干我们这一行的都知道,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其实拿现在的话说,就是因为这种水里,根本不存在浮力。
对于这种超自然的东西,我和叶修都已经见怪不怪了,自然也知道这水的古怪,没有浮力,所有的浮游技巧都是白搭,如果不慎跌落进去,又没有外力相助,是会直接沉底的。
可是眼下这些蛇,它们正在弱水之中毫无异常地游动着。
我抬起眼,看了看不远处那条黝黑的斜坡墓道,它在我们的东北方向,正好是顺着蛇流而去的。
上面会是什么?这些活蛊到底游去了哪里?它们看起来并不会主动攻击人,那么修筑墓穴的人把他们养在这里的原因,又会是什么?
“走吧。”叶修拍了拍我的肩,往黑暗里一瞥,“先上去再说。”
我拉住他的衣角,犹豫地望了他一眼。
“怕什么,兵来将挡,”他看出我的担忧,狭促地笑了笑,“有我在,你死不了的。”

这一条倾斜的墓道,也是大约六十米,爬到上面坡度渐陡,很吃体力,道路的尽头,同样连着一间石室。
眼下并没有别的出路,叶修走在我前面,重新点起了火把,暖橙色的火光微微泛晕,铺开一壁晃动的暗影。
这间石室,跟我们进入墓穴的那一间非常相像,室内空旷,只有一人宽的窄道纵横交错,底下连着暗池,暗池里盛着一汪汪的弱水。
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石室的正中间有一座石台,台上立着一尊人面蛇身的雕像。面孔是一个微笑阖眼的女人,蛇尾高高扬起,尾尖上摇曳着一朵淡淡的烛火,看起来像是一盏长明灯。
“这个……”叶修显得有点惊讶,“这是惹的石像?”

我国西南地区,崇拜蛇的民族并不在少数,包括我那枚古玉上刻着的雌雄交尾蛇,除了是惹拉族的婚嫁图腾以外,南诏国本身也在使用,毕竟二者出自洱海同源。
正是因此,当初我才能找到这个仅有的线索,从而有下一步的猜想。
只是根据那本古籍上的记载,惹拉族轻生重死,对蛇的崇拜感情,对比起其他民族来说更加强烈,蛇对他们而言,几乎是圣物,不能伤害,必须供养,甚至他们的主神,惹,也是人头蛇身的形象。
这说起来和汉族的女娲有些相像,只不过,女娲的形象是人身蛇尾,而惹却没有上半身,也没有双臂,自脖颈往下,全是细长的蛇身,起来不知道比前者古怪了多少倍。

我看着那张静默垂眸,微微含笑的女人面孔,只觉得背后泛起一股凉意。
惹拉族主神的雕像存在,说明这个石室仍然位于公子墓中。
这三天,我们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那三百多公里,到底都去了哪里?那条墓道里难道存在折叠空间?而且自从进入这个石室,那种有些古怪的香味就一直萦绕在鼻尖,甚至熏得人有些头脑昏涨。
你闻到香味了吗?我问叶修。
他环顾四周,微微蹙眉:“好像是从那盏灯里散发出来的味道。”
我这才注意到,石像的尾尖上,那朵小小的烛火明明灭灭,却一直稳稳燃烧着,仔细一嗅,浓腻的暗香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长明灯,这在千年古墓中并不罕见,我的同行们甚至也弄不清楚,这种可以几千年不灭的古灯到底是什么原理,它们有的是因为燃烧了极其罕见的灯油,有的是灯芯的材质蹊跷,甚至夜明珠之类的天然光石,有时候也会被称作长明灯。
而我们眼前的这盏灯,却格外古怪,它燃烧时并没有带起青烟,应该没有使用哪种灯油,可是那股暗香又不断袅袅盈盈地从烛火之中弥漫开来。
是什么在散发香味,这种香又有什么作用?
我觉得自从进入这个墓穴以来,表面上一切都非常平静,然而又处处是谜,谜扣着谜,环环相扣,形成一个巨大的……圈套?
或是别的什么阴谋也好,陷阱也好。
根本无法形容。

火把的暖光下,这间墓室并不像之前那条漫长的墓道,到处都透着幽幽的寒气。
我环顾四周,发现除了我们进来时候的那条墓道,这个石室里并没有别的出口,不过这种情况下,或者有暗门也说不定。
正想着,只听得叶修声音喑哑,在后面喊我的名字:“蓝河,你来看。”
循声一回头,映入眼帘的一切,顿时让我毛骨悚然。
只见那尊惹的石像上,原本微笑阖眼的女人面孔,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正露出里面像蛇一样的,莹莹发亮的两枚眼珠来!

16:

那是一双正宗的蛇眼,眼白赤金,瞳仁狭长,和人类的脸糅合在一起,还有那个奇怪的微笑,显得格外诡异。 
我心头大骇,脚下连退两步,差点栽进底下盈着弱水的暗池里去,又被叶修一把扯住了手,伤口顿时裂开,几滴猩红的血珠渗过绷带,“滴答”砸在了脚下的青砖石道上。 
而就在下一个瞬间,那双蛇眼突然大放光芒,一道金灿灿的亮光从里面射出来,径直投映到石壁上,紧接着,石壁上竟然开始慢慢地显现出模糊的画面来! 
最令我瞠目结舌的是,这些画面竟然还都是动态的! 

火光映照之下,石壁上正在闪动的影像仿佛一场默片,说不出的怪异。 
不知道是不是年代过于久远,画面十分模糊,隐约能够看出来,那似乎是在描述一场战争。崇山峻岭之中,交战的两方是着装统一的南诏士兵和吐蕃骑兵,战况冗长而又沉闷,死伤无数,哪一方都无法占优。 
我回头去看叶修,只见他的表情在火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清,便扯住他的衣袖,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他却微微蹙眉,指了指石壁,突然开口说:“快看。” 
我回头一望,只见片刻之间,战况已经有了转折,南诏这边出现了一位骑马的将领,看着装,像是王族人,他带领着南诏的士兵,势如破竹,一路把吐蕃军打回了战线之外。 
紧接着,画面又是一转,那位王族将领被一群着装古怪的人们拥簇在中间,画面没有色彩,但是看人们的神色和环境之间的布置,他们似乎在操办一场胜利之后的庆功宴。 
那位被拥作主角的王室子弟的面容模糊,并看不真切,但我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强大的从容,仿佛从盘古开天辟地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远古洪荒里站起来的神。 
而下一个瞬间,从旁观者的角度,我又更加清晰地看到,在画面右方,不止从哪里射出一支弩箭! 
那箭一定十分尖利,或许还淬了毒,射出的角度又精准又刁钻,隔着近一千三百年的时空,我似乎都能听到它破开长空,惊起的烈烈的风声。 
它径直往那位王族将领的胸前射了过去! 

17:

画面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所有晃眼的光芒,在一瞬间熄灭了下去,转眼之间,墓室之中已经平静如常,仿佛刚才石壁上影映出来的金戈铁马,都只是一场梦境。而那支来势汹汹的箭,到底有没有命中目标,也已经不得而知。 
我刹那间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刚才石壁上映照出来的画面,不正就是那本古籍里记载的,南诏和吐蕃的战争吗? 

书上说,那位远道而来的南诏公子,工心计,精于以巧制敌。 
吐蕃兵力强盛,但巴蜀一带地势复杂,公子谋略举世无双,最擅因地制宜,打得吐蕃军节节败退。 
刚才那段影像的前半部分,正是描绘了这样一个英雄人物,在战争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 
可是,这些都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了。一千多年前的战争场景,怎么可能会保留到现在?还是说那双蛇眼有什么蹊跷? 
石像上的眼睛仍然睁着,女人的脸上,还是那个古怪的微笑表情,光芒已经淡去,但那双金灿灿的蛇眼之中,仍然有微光摇曳。 
“你听说过这种石头吗?”叶修举着火把,凑到石像面前端详了好一会儿,又回头问我,“叫轮回瞳。” 

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想起来了,这个说法,我曾经在南北朝一本晦涩的典籍上见过。 
根据典籍上记载,轮回瞳是一种奇妙的磁石,天工化物,受磁场影响,它能够保存一部分自身周围的场景,并且在机缘巧合之下予以重现,南陈曾有一位好高骛远的皇帝,从游方术士那里听说了这种宝物的存在,穷天下之力寻得了一枚,以期让它记载下自己治世的英明,但由于轮回瞳记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备,这位皇帝一直到死,也没能实现这一宏愿。 
这段野史,通常是被人当做传说来看待的,毕竟史料背景是大兴宗教的南朝,轮回瞳这种东西,说出来又太过悬乎。
可是眼下这两枚蛇眼,除了轮回瞳还能是什么?
这墓里既然有活蛊,有轮回瞳,会不会还有什么其他的古怪的东西?
我回想起刚才那些画面,交战的双方,骑马的王族将领,幽壑深深的群山,千余年前发生的事情,虽然模糊,但都仿佛历历在目。 
还有那段影像的最后一幕,那支凌厉的弩箭,来势汹汹,直取要害,实在是看得人胆寒。
我忍不住问叶修,那位将领,也就是我们所在的这座陵墓的墓主人,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放心吧,有人替他挡了这一箭,他没死成,”叶修观察着那两枚轮回瞳,漫不经心地说,“这个墓主人是战死的啊,你看他的胜绩这么屌,好歹也是战神级别的,要是这么容易就被KO了,未免也太弱鸡了吧。” 
我一时听得失笑,又有点疑惑,这些细节,那本古籍难道都写过吗? 
“写过啊,”叶修望了我一眼,闲闲地说,“你怎么看书的,书上还记载了他那段罗曼史,你都不知道啊?” 
好吧,我承认我对这种英雄故事并不太感兴趣,当初叶修把译本送到我手里的时候,也只草草翻了个大概,转而去研究后半本了。 
这时候被他问罪,我只好服软地连连点头。

火光之下,那两枚蛇眼莹莹发亮,透着诡异的微光。
我不禁感慨,古人们时常在陵墓中雕刻壁画,以记载墓主人的功勋,而这个公子墓里,竟然直接出现了轮回瞳,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珍贵宝物,并且作为主神的双目,一次性就放置了两枚。
这位公子生前地位之重,可想而知。 
只这一会儿,石像的眼睛已经在我们面前缓缓阖上了,我留意到,她的眼皮是可以滑动的。
没有什么神像显灵之类的怪谈,我心下不免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又环顾起四周来。
这间石室也很空旷,除了这尊石像,什么也没有,她的尾尖上的,那盏长明灯闪烁,把整个石室里蒸得暗香浓郁。 
心神一定,只听见有一阵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忽然又不远不近地响了起来。 
我才要疑惑,等意识到这是什么声音之后,又头皮一炸。 

——是那些活蛊! 

18:

跃动的火光中,我们脚下的暗池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挤满了蛇!
暗池连着弱水,那些活蛊几乎全部游了进来,一时间,池中蛇头攒动,它们像是缺氧的鱼,密密麻麻地挤在水面上。
我抠住叶修的手臂,腿都要软了。 
活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下面的那一泓弱水,果然跟地下河一样是相通相连的吗?! 
“问题出在那盏长明灯,”叶修脸色一变,“灯里散发出来的这种香,是养蛊的。” 

是了,养蛊。 
他这么一说,我瞬间恍然。
活蛊亦生亦死,虽然不需要喂养,但是想要驱动它们去行事,必须依靠一定的手段。 
眼下的情形很显然,这种香,就是驱使活蛊的引子。 
我回想起来,的确也是在这些蛇出现在我们眼前之后,那种古怪的香味才逐渐弥散出来的。 
“快走,”叶修低声说,“等它们被养熟,不一定还像之前一样,不会主动攻击人。”

活蛊聚集,那盏长明灯哔剥跳动,愈发溢出浓香馥郁。
我们疾步退出石室,又是一阵大骇。
只见方才那条倾斜的墓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踪影,外面只余一条朝北而去的平整砖道,黑魆魆的一片。
“走吧,”叶修一把扯住我,“先离开这里再说。”
危机在后,我们都来不及细想,一路沿着这条崭新的墓道往前走。
这一回,墓道两边耳室陈立,隐约能看到里面黑影幢幢,并不如我们之前看到过的那两间石室那么空荡。
我忽而有一种预感,这应该是之前我们探测过的,墓穴之中南北走向的那条主墓道了。

三天了,这个墓穴里面的一切仍然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我们眼前出现的这些迷宫一样的不断变化的墓道,到底是新的鬼打墙,还是墓穴里的机关所致,我和叶修谁也不知道。 
许多疑惑郁结在心头,我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叶修撑着火把走在我前面,回过头来见我脸色,便问:“你要不要先睡一会儿?已经到了后半夜了。”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时间,我只觉得一阵困意袭来。 
自从墓道里见到那些活蛊,到兜兜转转走出来,我的精神一直保持在高度紧张的状态,眼下好歹不比之前,处于被困住的窘境之中。 
“累了就睡,”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砖壁,“那些蛇只能在弱水之中移动,这里应该还算安全。”
我也不推辞,点了点头,便席地而坐,靠在墓壁上,并且告诉他我只需要三小时,三小时后换我来守夜,这样,他同样可以得到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晚间阴气重,我们可以赶在早晨,日出以后再出发。
“睡吧,”叶修摸出一支烟点燃,在我面前坐下来,拍了拍我的头,“哥帮你守着。”
他难得温柔,像哄小孩一样对待我,我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冲他比了个谢谢的手势。

不得不说,烟这玩意儿,有时候安神效果极好,浓郁的烟气里,我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又深又长,睡梦之中,时间的概念似乎重新被打乱排序。
迷糊间,叶修好像离开了我身边。
他的体温,还有他身上的味道,都是这十年里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一旦它们离我而去,我几乎在那个瞬间就敏锐地察觉到了。

我下意识就想喊住他,可我太困了,眼皮似有千斤重,实在是睁不开。
他去哪儿了?

19:

我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好几个小时的深眠,把思维搅成了一团杂乱的棉絮,像是有谁拿着一把磨钝了的榫头,正软绵绵地往里凿。
——叶修呢?

我惊惶地睁开眼,却看见叶修正坐在我身边,眯眼望着我。
“醒了?”他问,“睡得挺香啊。”
他的指尖星火微微,是一根燃到一半的烟,好像我睡了这么久,他根本没有挪动过身体,连抽烟的姿势都没有变过。
我有些恍惚,在睡梦之中发生的那一切,那股熟悉的气息离我远去,明明那么真实,可是现在看来,根本就像是一场梦境
你去哪里了?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发问。
“什么去哪里,”他显得有些惊讶,“我一直在这儿跟你守夜啊。”
我想了想,把之前迷迷糊糊间察觉到的事情告诉他。
“做梦了吧,”他话语狭促,“你睡得这么死,我哪敢随便走啊,万一回来人没了,岂不是亏死了,好歹是从小养大的。”
我听得失笑,只好把自己的装备背起来,站起身来活动筋骨。

说来奇怪,我这一辈子,几乎从来没有做过梦。
小时候,我居住的那座岭南小城人烟稀少,来来往往的多是歇脚的土夫子,到了夜里,整个城里一片死寂,父亲不在家的那些日子,我经常一个人搬着板凳,踩在窗台上,看外面的星月交辉。那时候年纪小,不太记事,时常就会趴在窗台上睡着。更深露重的岭南天气,就算是在极不安稳的浅眠里,我都能都一夜无梦到天明。
后来来到了杭州,最开始的那段时日,我和叶修还有小师叔,我们三个人挤一张床,小师叔每回做梦就踹我,把我一脚踹醒。我问他梦见了什么,他说什么都有,又大惊小怪,说我体质奇葩,干这一行,竟然也不会被那些邪灵入梦,实在是老天爷赏饭吃。
可是在这个墓穴里,我竟然做了这样一场梦?
为什么会梦见叶修离开我?这种情况下,分头行动无疑是最不明智的选择,这个梦又代表什么?

我心下有些惴惴,借着叶修手上的电子表,看到时间已经过了上午早晨八点,墓穴里虽然暗无天日,但在外面,应该早已经天光大亮了。
说好的让他三个小时之后喊醒我,这人又不按套路来。
“睡醒了就走吧,”叶修把烟捻灭,回头朝浓雾似的黑暗里望了过去,“寝陵应该不远了。”
你不困?我问。
他伸了个懒腰,语调懒散:“精神着呢。”

我们吃了一点饼干和牛肉,当做早餐,就继续往前走。
这一条墓道比之前那条修得敞亮多了,大概宽十几米,两侧的耳室石门暗掩,由于年代过于久远,不乏有些被蚀出了缝隙,若隐若现地露出石室里的景象来。
一边走,我一边问叶修,那本古籍上,关于这位南诏公子的生平还记载了什么。
“一顿乱吹,说什么,他吸天地灵气,采日月精华,从小很牛逼,长大后就更牛逼了之类的,”叶修啧了一声,“那书其实写得挺不错的,你可以学学啊,省得以后写咱们俩那个专栏的时候,再被方锐嘲笑是流水账。”
他提起这一茬,我就听得一愣,片刻后哑然失笑。
这些年南来北往,闲暇时候,我偶尔会在一本杂志上发表我们倒斗时候的奇遇,当然,投稿类别是探险小说。这么多年了,也渐渐积攒了一些人气。
小师叔虽然已经金盆洗手,但是一腔热血未凉,乐得做我的头号忠实读者,经常打电话来哀叹他家那口子管他管得多严,不然凭借他那一身铁胆,我们仨说不定早就坐拥了金山银山。
叶修对着电话那边揶揄,说你得了吧,学了一身师门手艺,现在分金点穴帮人家考古去了,叛国投敌似的,也不嫌丢人。
小师叔就在那边跳脚,说考古怎么了,考古为国为民,这是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呢。
他和林老师的日子过得特别滋润,没事还去国外参加考古界的会议,小师叔显嫩,像个中学生似的,戴着那些高大上的国际会议的与会牌对着镜头比耶,在朋友圈里刷了一溜的屏。
”你看看他这乐不思蜀的,”那时候叶修凑过来瞥我的手机屏幕,“日子好过啊,都快上天了。”
我忍不住笑,心想我们的日子,其实也好过得很啊。

干这一行的,大都拿命换钱财,可我和叶修都是物质欲望很寡淡的人,我是揣着一身谜团,父亲又明确给了指点,才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但是叶修这种平日里吃穿都不挑的性子,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才让他拼着性命从南到北,走穴似的下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他眯眼一笑,“就算不花,看着存款后面那几个零,心里也爽呗。”
我听得一乐,揶揄地望着他,眼神很怀疑。
“嘘,”叶修突然敛起笑意,对我做了个手势,“你看那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我们左前方的那扇石门,不知道被什么外力推开了一半,灰蒙蒙的火光照射进去,能勉强看见里面映射出来的,玉一般的莹润光泽。
我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了——
那里面有好东西。

其实除去之前那两间石室,目前我们一路途径的这些耳室,里面很明显都陈放了陪葬品。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照这个规矩,就算我们下这一趟斗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钱,但是不带点什么好东西回去,也有些说不过去。
我和叶修心照不宣,脚下步子一折,就朝那间耳室走了过去。

20:

石门沉重,但是并不难撬开。
这座陵墓是轴对称布局,所有耳室的占地面积都差不多,这一间和我们之前见过的那两间几乎一样大小,但是没有暗池,地面一片光整,也不如那两间那么空旷。
耳室里堆放着许多敞口的罐子和摆件,造型十分奇特,拿手电一照,几乎全是通透的白玉。
少数民族不兴金器,银器又极易氧化,流传下来的东西,除了轮回瞳这种邪门的玩意以外,最值钱的莫过于玉。
这种品质,这种年头的白玉,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我打亮一只手电,凑过去一看,却被吓了一跳。
原来这些罐子里,全部装着森森的白骨。
墓穴里,骸骨和死人反而是最不值得害怕的东西。
我很快定下神来,接着叶修手上火把的暖光,把整个石室环顾了一圈。
粗略估计,这里应该放置有上千个玉罐,呈阶梯型一层一层堆摞上去,玉罐周围,更是隔着一圈的战马摆件。
是陪葬?
“不是陪葬,”叶修蹲下身去,在火把的亮光下仔细端详玉罐里的东西,“这些骨头从肋骨到胫骨,什么部位的都有,如果是陪葬,一个人怎么可能被搁进这么小的罐子里。”
“应该是在人死后,或者说是遗体骨化之后,再被人收骨放进去的。”他面色凝重,“估计都是些战死的士兵。那本书上写了,墓主战死之后,惹拉族人把他的军队送给了他,想他在阴间也继续运兵如神。”
他顿了顿,又说:“——瞎扯淡。”
幽幽火光下,我凝视着这满室的玉罐,一时间心情很是复杂。
这些死去的将士们的骸骨,就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被装在这些玉罐里,守护他们的将领守护了一千多年。
叶修说的这一段,我还稍微有一点印象,之前在书上看到的时候,我不明就里,还只以为惹拉族人会效仿始皇陵,在这座公子墓里建造出一批兵马俑。
可没想到,“他的军队”果真就是他的军队,整整一个耳室,堆满了骸骨。
“走吧,”叶修的脸色有些奇怪,折回来拍拍我的肩,“这些玉罐子不能动。”
我点了点头,跟在他后面转身。
摸金校尉讲究道义,鸡鸣灯灭不摸金,遇到譬如这一类的忠者孝者,也会手下留情。
把这些价值不菲的玉罐取走,难道真的让这些千余年前的枯骨忠灵无处安身?
我们沿着原路退出石室,又费力把石门恢复成之前半掩的原貌。
才做完这些事,只觉得有一股阴风吹来,紧接着,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

21:

那种声音非常喑哑,像是撕扯着生锈的嗓子,从喉腔里逼出来的一样。说是笑声,其实也不太准确。 
我一阵胆寒,连忙四下环顾,只见墓道之中依然黝黑一片。叶修却一把兜灭了火把,冲我作了个“嘘”的手势。 
一时间,只剩我手中的手电冷光幽幽,衬得那阵笑声愈发飘忽。 
“当心背后。” 他低声说。
话音才落,刚才还远远飘着的笑声已经突然逼近,仿佛正呈围攻之势,从四面八方朝我们而来。
我握紧枪,举着手电,大气也不敢出。
冷光的范围之外,黑暗仿佛一团浓稠的墨,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正迷蒙地罩在眼前。而在那一片鸿蒙之中,我逐渐看清,有几个白蒙蒙的雾团,正飞快地朝我们掠来。
来者不善。
我望了叶修一眼,他了然地点点头,几个点射,子弹骤然出膛,朝那几团白雾射过去。
那些雾团似虚似实,子弹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砸在了棉花上,飘忽的雾气被震得四处散开。我心下刚刚松了一口气,只见白雾又陡然聚拢,雾气之中,还突然显现出几张诡异的面孔来!
饶是我做足了心理准备,这一下也被吓得不轻。
那是一张张的人脸,皮肤皲裂,眼白翻起,脸色是透着死气的森白,还半张着嘴,那阵“嗬嗬”的笑声,就是从它们口中发出来的。
我还来不及反应,叶修已经一手将我护在身后,紧接着又是几枪,朝那几张人脸扫了过去。
诡异的笑声仿佛近在而耳畔,雾气之中,不断传来子弹嵌入皮肉的声音,被隐在笑声之中,听来愈发让人胆战心惊。而乳白色的迷雾已经越来越浓,视野可及,还能看见那些人脸逐渐从雾气之中显现出来,露出隐在迷雾里的,完整的人形。
“是阴灵,”叶修脸色一变,回头望向我,语速飞快,“你还记得前几年我们一起下的那个西汉斗吗?”
不消他说后一句,我已经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墓穴里,竟然还有灵?!

22:

十五岁那年,我和叶修,还有小师叔,曾经倒过一个西汉的王墓,也是在那个斗里,我们第一次见识到了守墓灵这种东西。
那时候小师叔还没有金盆洗手,我们三个人走南闯北,天不怕地不怕。他性子跳脱,一身孤胆,专爱闯龙潭虎穴,闯回来就喊口号,说一切诡秘的墓术在马列斯毛的正确引导之下,那都是纸老虎,不堪一击的。
事实上,他说得也的确不算夸大,先人们的智慧纵然通天,但到底不比现代科技的发展,我们占了工具先进的优势,经历许多有惊无险,胆子也愈发大,就算是赫赫有名的凶斗当前,都敢往里闯。
那个位于湖南湘西的西汉王墓,就是其中之一。
少数民族聚居区,自古以来就多诡闻怪事,我们不敢放松警惕,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等到进了墓里,却发现一切都平静得不寻常。起初我们不甚在意,只当这个凶斗是外面误传,结果开棺的时候点了蜡,蜡烛未灭,守墓灵却来了。
现在再回想起来,我也觉得那种怪物异常凶险,它们仿佛是不该存在在这个物质世界里的,拥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利爪勾在我们身上,也都能留下实打实的伤口,但我们的武器基本对它们造成不了什么伤害,它们没有死穴,仿佛人类的手段,根本就无法将它们奈何。那一次我们几乎到了绝望的境地,小师叔甚至受了重伤,差点折在里面。
后来还是叶修在墓主人的棺材里摸到了一个古怪的罗盘,又给我们一人罩了一件寿衣,才化解了危机。
回到杭州之后,我和叶修翻阅了无数古籍,最后才在战国时期的一本风水典录里发现了对于这种生物的记载。
灵到底是什么,我至今仍然说不清楚,但通俗地来讲,它应当就是被物质化的魂魄。
按照当代主流的唯物主义的说法,世界的组成是物质和意识,物质触得到摸得着,切实存在,可是意识到底是什么,真的只是大脑这个器官所特有的一种机能?
一切一切,众说纷纭,玄之又玄。
人的思维和五感,甚至记忆,这些我们至今无法探寻来源的东西,在祖先的概念里,都被称之为魂魄。
然而炼灵这种技术,就是要将魂魄实体化,让他们能在陵墓之中千年万年,成为不生不死的守墓者,比一般的杀人陪葬,不知道要高明到哪里去了。
眼下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守墓灵,总共有十几只,正从墓道两侧的白雾里尖声诡笑着扑来。
我和叶修背靠背站着,脊背紧紧贴在一起。
“搞得定?”他偏了偏头,小声问我。
我点头,又用手肘撞了撞他,表示肯定。
腹背受敌的时候,没什么比身后有个靠谱的同伴更让人安心的事了。我们多年默契,不需要再做什么表达。
守墓灵的动作非常迅速,他们虽然拥有实体,但不同于一般起尸,身形异常飘忽,一个闪身,就能贴到人跟前来。
只这么一瞬间的功夫,已经有一只阴灵拨开浓雾,抖动着它细长的四肢,仿佛在活动筋骨,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往我身上一瞥,径直就朝着我扑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开枪,一枪射穿它的脑门,那怪物被子弹的冲击力撞出好远,隐进浓雾之中,却很快又闪身出来,只晃了晃脖颈,继续朝我扑来。
“三点钟方向!”叶修回头望我一眼,吼道,“避开!”
我下意识侧身,下一秒,他反手一枪,子弹出膛,直擦着我的鬓角掠过去。
侧脸一阵火辣,我被惊出一身冷汗,眼神飞快一瞥,才发现他那边的情况也没有好过我,四五只阴灵不断被击飞,又不断从浊白的浓雾之中爬起来,继续扑身上来,几乎是呈现出了合围之势。
我不敢放松警惕,回过头来又补了几枪,掀飞了几只眼看就要扑到我面前来的阴灵。
MP7冲锋枪轻便小巧,射速高达950RPM,盯住那些阴灵的关节部位扫射,能够有效压制住它们的行动,但是也仅仅只是压制,根本不能造成什么杀伤。
这么下去,子弹总有用完的时候。
我一阵头疼,不知怎么想起当年在那个西汉斗里,叶修误打误撞从墓主的棺材里摸出的那个罗盘。
守墓灵虽然无解,但它们到底是为守墓而存在,墓主纵然身死,炼灵师炼灵之日,也一定也需要某种代表墓主意志的信物,来催动守墓灵的行动。当初叶修就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摧毁了那个作为信物的罗盘,才让我们得以逃出生天。
可是眼下,我们根本没有进入主墓室,墓主的信物是什么?又到底如何取得?
一切都仿佛隐藏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迷雾里。
才这么一分神,我手下动作稍慢,只觉得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抓,回头一看,小臂上已经撕开了一个大约十五厘米长的血口子,有只阴灵正龇牙咧嘴地扑在我跟前,尖锐的指甲就挂在我的伤口上。
妈的。
我暗骂了一声,捂住手臂朝它补了一枪。
血在瞬间涌了出来,那只张牙舞爪的阴灵却突然像是见到了什么天敌,颤抖地收回细长的四肢,顷刻之间退出几尺远。
一刹那间,所有守墓灵的攻势都停了下来,它们没有眼白的眼睛紧紧盯住我,也不知为什么,我竟然从里面看出了一些谨慎的迟疑来。
这是怎么回事?
温热的血液正沿着手臂往下滴,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叶修回过头来古怪地望了我一眼:“怎么了?”
我朝他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表示我也是一头雾水。
他盯住我的伤口,好一会儿才说:“他们怕你的血?”
他这么一说,我只听得心头一动,试探着将流着血的手臂伸出去,那些阴灵果然又缩回白雾里,退出了好几步。
恐怕是了。
情况紧急,我顾不得许多,连忙一把按住上臂。
伤口受到挤压,血液渗出的速度更快,“啪嗒”地不断滴落在地上。
地砖冰凉,猩红的血滴上去,很快就汇出一小摊,浓稠的血腥味顷刻之间就在墓道之中弥漫开来。 
那些阴灵谨慎地后退几步,突然齐齐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尖叫,迅速转身,钻回浓雾里去了。 
仿佛只在刹那之间,白雾也跟着消散,墓道里又恢复了黝黑的一片。
我和叶修面面相觑,都有些莫名其妙。
——这就完了?!

23:

这些守墓灵,来也快,去也快,我们一时间不敢放松警惕,端着枪仔细环顾四周,确定它们已经消失,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捂着小臂,血已经把指缝里渗得一片黏腻,伤口并不深,但是纵穿手臂,红肉外翻,显得十分狰狞。
“行啊小蓝,”叶修抽出绷带,拉过我的手替我包扎,“还能镇鬼驱邪?看来回去要把你供起来才行。” 
生死关头,他还有心思开这个玩笑。
我只能哭笑不得地望了他一眼。

这个陵墓之中竟然有守墓灵的存在。 
我突然意识到,之前我和叶修,实在是太大意了。 
回想我们进入这座公子墓以来所遭遇的一切,无论是活蛊也好,还是那条诡异的折叠时空的墓道也好,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具有攻击力的机关。
可是按照常理,这位南诏公子是惹拉族人心目中的英雄,英雄长眠安息的地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让后世的人直通而入?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墓穴里有什么别的东西看守。 
这个念头让我一时间胆战心惊。
如果说这一族人甚至还掌握了炼灵这种匪夷所思的技术,那惹拉文明,到底又是怎样一种神奇的文明?
根据当年我们所见的那本战国风水典籍上的记载,守墓灵分为三类,分别是阴灵、生灵、活灵。 
阴灵能力最弱,就是普通的陪葬者死后化灵的,生灵则是由出生不足月的婴儿炼成的,方生即死,死即是生,所以叫生灵。而活灵,老实讲,这东西到底存不存在,很值得商榷。 

人活着的时候,思维活跃,五感通达,要想把活人炼成守墓灵,必须硬生生剥开魂魄,剖取一魂一魄出来。那种痛苦根本没有人能够忍受,可能活灵还没有炼成,被炼灵的人痛都要痛死了。余下残魂,能不能保留下来,更不好说。 
更重要的是,想要甘愿为墓主人守墓,活灵生前必须不怀怨恨,自愿被炼灵。那么,就算炼灵技术真的能够达到这种高度,谁又会甘愿给人陪葬,还能忍受这种魂魄剥离痛苦,成为生灵? 
这种事几乎不可能。
但也好在不可能。
刚才我们遇到的这些,不过都是最低等的阴灵,已然棘手到这个地步。这个墓穴后面还藏着什么危机,我有点不敢想象。
我摸了摸胸前挂着的那枚古玉,感觉到它正在我的指尖微微发烫。

24:

墓穴之中没有任何补给,我这一路挂彩,虽然都只是皮肉伤,但是不断失血,到底不是件好事。叶修替我把伤口处理好,止住了血,我们稍作休息,又补充了一点食物,这才接着上路。
这一次,我主动要求走在前面开路,叶修望了望我被包得像个粽子的小臂,忍不住出言揶揄:“怎么,待会儿要是又遇到这些阴灵,你还想拿你的血当一次驱鬼符?”
我有些无奈,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念头,他便敛了敛笑意,接着道:“这地方邪门得很,怕就怕你的血下次未必还管用。”
我听得怔了怔,只好叹了一口气。
他说得这些,我未必没有考虑到。刚才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些阴灵,从表面上来看,它们很明显是害怕我的血的。
——可这是为什么?
这个事实实在是来得太古怪了,如果说我的血真有这么神奇,那为什么从前在别的墓穴里,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过它有这种镇鬼驱邪的作用?还是它只对这种阴灵有效?
后者更加说不通,毕竟这只不过是我第一次进入这座公子墓。
既然没有原因,下一次它还能不能奏效,老实说,我心里也没谱。

“别乱来,”叶修看出我的迟疑,却只拍拍我的肩,侧身把路让给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听得一怔,讷讷地被他推着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身望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也正好望向我。
下斗三天多,他的胡子已经冒出了一茬青渣,在手电幽冷的白光之下,目光显得狭促又温柔。
“怎么了?”他端了端手里的枪,眯起眼眸低声问。
我只觉得心头一阵灼热,慌忙回过头去,打起手电往前一照,漫无边际的黑暗当前,一下子就叫人的心绪镇定了下来,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冷意,正阴测测地往骨头缝里渗。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叶修在我身后重复了一遍,话里带着显然的笑音,“走吧。”

这话我已经听了太多遍了。
我们年龄相差无几,平日里也不分年长年少,但生死关头,他却总是把自己当长辈,端师叔的架子。
曾经我和他抗议,我们明明是搭档,他不该习惯把自己放在保护者的位置上。
“小同志,不要太敏感,”他叼着烟,摆出一副老成的架势来,“你要是死了,以后斗里谁给我打灯啊?我不护你还能护谁?”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对我的那种照顾,似乎时常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哪里有一点像是对后辈,甚至搭档的关怀,分明过了太多。
我还想驳斥些什么,可是每一次,回头对上他懒洋洋的笑容,却又没了辙。
跟这人说道理,总是说不通的。

我举着手电往前走,叶修跟在我身后,步子很轻。这时墓道里一片宁静,什么声音也没有,甚至风都没有,仿佛刚才突如其来的那场诡异的大雾,根本就是幻觉或者梦境。
所幸这条墓道,很明显就是墓室中的主墓道了,往前走了不到一里,已然越走越宽敞,墓顶也越来越高旷,似乎是呈喇叭状往前延展。很快,我们就沿着它走进了一座崭新的石室。
说我们眼下身置的这个空间是石室,其实并不太准确,这更像一座宫殿的正殿。横纵约莫各有五六十米,室内空旷,除了靠墙列着一排排战马的石雕,并没有多余的陈设,大殿的正中筑着一道大约四十层的阶梯,阶梯之上,耸立着一座巨大的石门,远远望去,清晰可见门上雕刻着雌雄交尾蛇的图腾。
“那后面就是寝陵了。”叶修拿枪口指了指那座石门,低声说。
我一时间有些恍然,回想起我们进入这座陵墓,最开始只是为了追寻这个图腾的意义,可是眼下,真相或许就在那扇石门之后,我却不知为什么,生出一些近乡情怯的复杂感情来。
寝陵里又会有什么危机?
那位传说中的战神,南诏公子的遗体真的就在寝陵里吗?
这和我的身世又有什么关系,父亲是否还活着,这些年,他又去了哪里?
谜团太多太多了,我迫切想知道的东西也太多太多了,它们仿佛一张复杂的蛛网,织回交错,一环扣一环,眼下解开一切的线头就捏在了我手里,我却不敢抽丝了。
叶修眯眼望着那扇石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一路平静得有点不同寻常,我心下忐忑,唯恐还有什么危机,只拿手电不断环顾着四周,冷光泠泠扫过石壁,好几个来回之后,我忽然发现,两侧的墓壁上并不平整,似乎篆刻着各种各样的壁画。
一般而言,陵墓之中的壁画大多记载了墓主的生平,即使我们从那本古籍上获得的信息,已经足够阐明这位南诏公子的生平,但是墓中获取的信息往往更加直接,也更能揭示墓穴里的若干谜团。
我扯了扯叶修的衣角,示意他我的发现。叶修顺着我指的方向一望,脸色却顿时就变了。
“这些画不对劲。”他低声说。
我听得一阵愕然,忙把手电的光调到最高档,往那石壁上一扫,也立马就察觉到了问题。
只见原本并不明显的壁画线条,在冷幽幽的白光照映下,正呈现出一种诡艳的,色泽盈动的红。
像极了正沿着放血槽流动的鲜血。 

25:

——血?

我和叶修对望一眼,彼此心下都没有定论。按理说,这是座千余年前的古墓,就算当年修筑陵墓的人采用了血作为这些壁画的颜料,但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这墓里不可能还存在能够流动的活血。
我握着手电,走过去仔细端详石壁,才发现那些壁画原来都是阴刻的,随着笔画,在石壁上凿出了一道道凹槽,外面还嵌着一层透明的琉璃,紧紧压着那些凹槽,共同构成一个个半圆柱形的小管道。
而眼下,那些细长的管道之中,正徐徐流动着鲜红的液体。
到底是血,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在幽冷模糊的白光之下,并分辨不出来。
但不管是什么,眼前的这些画,都十分的不寻常。

我回头望了一眼叶修,见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抽了一支手电出来,正照着稍远一些的石壁,望去一片色泽盈盈的血红,十分诡异。
“蓝河你看,”他朝白光打向的地方指了指,“这些画上画的内容,是不是有点眼熟?”
刚才我已经留意到了,这些壁画,帧与帧之间情节连贯,显然不仅仅是在描述墓主的功勋,而更像是叙事。
叶修这么一提,我又借着手电光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隐约看出来,墙上所描绘的,似乎是一场战役,而且极有可能是这位南诏公子所参与的最后一战。

对于令英雄客死异乡的那一战,我们手中的那本古籍上描写得非常简略,无非是某月某日,吐蕃军与南诏军在某地开战,此战险恶,公子身死,但也彻底击退了吐蕃军的侵略,从此天下海晏河清云云。
可是墙上的这些壁画,却几乎十分详细地描述了那场战争的具体过程。我和叶修打着手电,一路照过去,不免都有些叹为观止。
根据画上的描述,那是寒冬刚刚过去,春天才来临的时候,与战双方在这片群山之中,已经胶着了近两年。
天性蛮横的吐蕃人,遭遇了西部战线的溃败之后,终于决定在雪化的时候,对南诏国的这一条东部防线发起最后的总攻。
图中描绘了南诏士兵们备战的全过程,他们磨箭筑刀,操练武艺,惹拉族人就替他们打点后方,赶制战衣。那位南诏公子从容地游走在人群之中,激励他的将士,又安抚惹拉族人们,始终与人言笑晏晏。
后来在惊蛰之日,两方终于短兵相接,这一仗打得颇为破釜沉舟,公子亲自点兵,杀上阵前。惹拉人之中,也有一队年轻的民兵,始终跟随着他作战。
两方拉锯不下,正当激战之时,只见南诏公子身骑白马,跃出人群,挽弓满弦,陡然一箭射出,直直射穿了吐蕃首领的胸膛。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这一幅幅静态的壁画,几乎都要看得我心跳加速!
壁画上的人物,大都已经面容模糊。可是即使隔着这样久远的时空,那位南诏公子身上所具有的,那种志在必得的骄傲和从容不迫的铁胆,都让我几乎忍不住要为他叫好。
英雄往往不凭功绩,也能留名青史,因为他们的功绩,本身就足够成为丰碑,由后人欣之赏之,并发自内心地歌颂和赞美。

我按捺住心跳,把灯光往后移去,然而在接下来的画面中,画风却陡然一转。
战争在一瞬间扭转了局势,群龙无首的吐蕃士兵们眼见着首领身死,纷纷杀红了双眼,举着利刃,径直朝着公子袭来。是时,南诏大军也已经伤亡过半,公子以一人之力,迎战近百吐蕃残兵,最终还是不敌,连人带马地摔下了山崖。
画上并没有直接描述他的死,可是雕刻壁画的人,却单独辟出了一副画面,来表现那座山崖的险峻。
千仞有余的陡壁,笼罩着一望无际的深深云翳,这样的高度,恐怕谁摔下去都要粉身碎骨。

我只觉得喉咙里一片涩意。
万万没有想到,英雄身陨,竟然是这样一副场景。

26:

他死了?

我忍不住内心的震撼,一把抓住了叶修的手。
这一路看过来,我的搭档一直在我身侧默然凝视着这些壁画,表情在逆光之下,显得十分晦暗。
“怎么,替他难过?”他察觉到我的动作,抬起眼帘,似笑非笑地捏了捏我的手心。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却又不得不点头。
老实说,自从进入这座公子墓,我发觉我的情绪,其实很不对劲。
这不是我第一次下斗了,也早就过了悲春伤秋的年纪,曾经我们进过许多古墓,那些显赫的,拥有无数浮名的墓主人,他们对我来说,不过是史书上最无关紧要的一笔。
我只求财,不是多愁善感的历史学家,他们的功过成败,是非定论,都和我没有多大关系。
可是这位南诏公子,显然成了我职业生涯中的例外。
他的赫赫功绩,我由衷钦佩,他身死在他乡,我也替他感到难过。
即使这种感同身受的情绪几乎来得莫名其妙。
“有什么好难过的,”叶修不知道想到了哪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他这是死得其所。”

我们一路看来,这一面石壁上的壁画,讲到南诏公子身死,就戛然而止了。
与之相连的那面墓壁上,画面则隔得稍远,一排战马的石雕横亘在我们中间,遥遥望去,只能看到影绰模糊的线条。
我拿手电探了探,冷幽幽的白光撞上石壁时,已经十分模糊了,根本无法看清画面。回头正想知会叶修,见他已经抽出了信号枪来,正上膛了一枚照明弹。
“看好那边,”他拿枪口指了指我们左侧的壁画,“说不定上面有什么信息。”
我点了点头,下一秒,照明弹就在墓顶炸开,整个墓殿之中,霎时间亮如白昼。
青灰色的石壁上,血红的线条在强烈白光的映照之下,犹如一道道符咒,显得格外诡异。
而离我们偏远一些的墓壁上,那些壁画所描绘的场景,也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了我们眼前。

惹拉族人们在公子身死之后,倾举族之力,为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以及一些在我看来,十分奇怪的仪式。领头的是族中的大巫,和一位身披彩衣的年轻人。
根据那本古籍上的记载,大巫在惹拉族中的地位仅次于族长,并被认为是主神与族人的沟通者。
第一幅图上,年轻人跪在公子身死的那座断崖边,大巫将手放在他的头顶。在他们身后,惹拉族人垂眸而立,表情肃穆。
第二幅图上,画面上的场景一换,一个密林之中的古怪的湖泊,被寥寥数笔勾勒了出来。有具来路不明的金漆棺木,正静静沉没在清澈见底的湖水中,惹拉族人身着禽鸟的羽毛织就的盛装,簇拥在湖畔,祭拜惹神。
这一族人轻生重死,葬礼多是庆祝死者回归了主神的怀抱,所以盛装与祭祀,都在常理之中。
可是接下来的几幅画面,却让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只见第三幅壁画上,大巫伏倒在湖畔,手上捧着一盏燃起的灯,而原本平静无波的湖水中,突然涌出了无数游动的蛇,它们将棺木拖起,浮出水面,那个身着彩衣的年轻人,就在这时径直迈进了棺材里。
紧接着,大巫指挥着族人们亲手合上棺盖,那些拥簇着棺身的游蛇又在顷刻散去,任凭棺木缓缓沉入了湖底。

再下一张图上,湖面上突然打起了旋,湖水也莫名其妙地开始朝着地底倾泄,只不一会儿,那个巨大的湖盆里,所有的湖水竟然都已经流干。
只剩了湖底那具孤零零的棺材。

27:

这种活人填棺的仪式,一时间看得我瞠目结舌。
这是……殉葬?还是活祭?
我突然想起,那本古籍上曾提到,南诏公子的爱人就是为他殉情而死的。
难道这位年轻人就是他的爱人?
可是如果棺材里已经安置了公子的遗体,按照惹拉族人重死轻生的传统,又怎么可能让活人来直接填棺呢?

壁画到这里已经接近了尾声,远远望去,只剩下最后一幅,隐没在朦胧的白光里。照明弹正在渐渐熄灭,我赶紧借着余光一眼扫过去,可是画上的场景,却又令我推翻了所有的假设。
只见那幅画上,赫然屹立着一座巨大的石门,惹拉族人立在门前的台阶下,作出祈祷的手势。石门半掩,门后隐约可见那座金漆的棺木,棺木之外的空间里,还镌刻着奇怪的花纹,仿佛收拢了一室的游云与青烟。
而最令人讶异的是,原本应该被封在了那具棺材里的那个年轻人,也出现在了石门之外的人群中。
——他是怎么从棺材里出来的?!

这一点,壁画上没有任何说明。半掩的石门之内,墓刻的线条扭曲繁杂,大开大合间,似乎藏着无数的魑魅魍魉。
我飞快地把那几副壁画从头到尾重新打量了一遍,依旧看不出任何端倪来。但那个古怪的湖泊,那具古怪的棺材,以及那些古怪的仪式,仿佛处处都透着诡异。
不消片刻,我已经攒了满腹的疑问,而所有的谜底——
应该都在那堵石门的后面了。

照明弹已经彻底熄灭,叶修重新打开了他的手电,两道清幽的白光里,我远远地望了一眼那堵石门。
它已经在朦胧的黑暗之中,静默伫立了近一千三百年。门的后面,也是一个封闭了近一千三百年的,无人造访的空间。
那里面有什么?
千余年岁月里,人间桑田沧海,无数变迁,历史哗哗地抖动着扉页,等着谁拭去上面的尘埃。
这位埋骨在他乡的南诏公子,身上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这些秘密,又和我的身世有什么关系?
真相似乎离我越来越近了,但我环顾了一眼这座宽大的墓殿,却敏锐地察觉到,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正逐渐漫上心头。

此时,耀眼的白光不复,四周又恢复成一片岑寂,青灰色的石壁之上,那些鲜艳的血色线条反射着我们清冷的手电光,透出一种盈盈的,诱人的光泽。
我突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壁画上的那些凹槽里,眼下正流动着红色的液体,所以看上去非常显眼,但回忆起最开始进入这间墓殿的时候,也是在同样的冷光照映之下,我们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它们。
也就是说,当初我们进入墓殿的时候,这些液体并没有在石壁上流动。
它分明就是在我们进来之后的那段时间里,迅速流入凹槽,并将壁画显影出来的!

28:

叶修还望着最后的那幅画出神,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端倪。
他似乎对墓墙上的壁画格外感兴趣,自从进入这座墓殿,几乎一路无话,表情也是难得的认真。
我不欲惊动他,再次环顾这座空荡荡的墓殿,只见入眼都是清冷的浓黑,除去那些按照真实比例铸成的,正横亘在我们和墓壁之间的战马石雕,室内再无任何其他的陈设。
冷光幽邃,战马的形态被勾勒得更加生动,在墓壁上投下了高大的剪影。将壁画的一部分遮掩在这些阴影后面,让人只可见隐约的暗红色线条。
我看得心头一动。
问题……难道出在这些雕像上?

我走过去端详这些石雕,只见它们比人还要高,表情各有不同,有的仰天嘶鸣,有的垂首默立,马背上的鞍饰被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只需一笔点睛,便能载着主人驰骋奔赴上疆场。
绕着其中一匹走了一圈,面上看不出什么不对劲来,我又曲起指节,敲了敲战马的肚子,只听得里面传出空荡荡的几声闷响。
果然——
如果不出意外,这些雕像的内部应该都是中空的,外面不过薄薄的一层石衣,铸成了马的形状而已。
我不由得有些好奇,一千三百年前,真的有这样高超的倒模技术,能够做出这种内部中空,而外部密封的石雕来吗?
“怎么了?”叶修许是看完了画,终于听见了我这边的动静,循声把光打过来,“石雕有问题?”
两道冷光汇聚之下,战马的表情显得更加生动狰狞,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我想了想,把我的猜想如实告诉他。手下又换着地方敲了敲马身,只听得那种空荡的回响还有深有浅,里面似乎是空心的,却又不是全空,好像塞了什么东西一样,闷沉沉的。
“空的?”叶修将手电抛给我,摸出一把小榔头来,“敲开看看啊。”
他行事简单粗暴惯了,我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只得示意他注意安全。
“知道知道,”他冲我吹了个口哨,“你让开一点,当心里面有东西。”
我点点头,给手枪上满子弹,谨慎地退后几步,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他顺着石雕一路摸索,挑地方下手,最后在马尾巴上落了锤。榔头尖利,一砸就是一个凹糟,那层石衣明显并不厚,马尾巴很快就被砸掉了,露出一个拳头大的豁口来。
几乎是在瞬间,一股腥臭浓腻的古怪味道就漫了出来。
我下意识捂住鼻子,却见叶修眯眼望进马身上的那个开口,神色突然变得十分严肃。
“没有危险,你过来看,”他说,“机关应该就在这里面。”
——机关?
我有些好奇,凑过去顺着缝隙往里一望,却差点被吓得一个踉跄。
只见战马空置的肚子里,竟然全是新鲜的蛇尸!

29:

蛇,入眼全是蛇。
它们扭曲凌乱,肢体残破,明显是彼此撕咬,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再死去的。
我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那些活蛊。
弱水之中游动的蛇蛊,和眼下这些血泊中密密麻麻的蛇尸,几乎要在我眼前开始重叠。
自从进入这个墓穴以来,我都快对蛇产生心理阴影了。

蛇血腥臭,战马内部一片粘腻,入眼全是令人恶心的黏红。我把手电透过那个开口照进去,发现石雕的四肢也是中空的,蛇血没有漫出来,应该是顺着那里流往了地底。
“很新鲜,才放的血。”叶修在我身后点了一根烟,含糊道,“应该就是那些活蛊。”
活蛊?
我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照书上的说法,活蛊不生不死,按理说,就算它们被放干了血,也还能够继续活动,可眼下这些蛇尸堆叠,分明就是死透了的样子。
“蛊就是下在血里的,”叶修补充道,“所以血被放出去了,这些蛇蛊也就死了。”
这么说,修筑陵墓的人养着这些活蛊,难道就是为了取血?

我不由得又抬头望向那些壁画,凹槽之中,那些鲜红的液体,或者说,那些蛇血,仍然在徐缓地流动。可是壁画印刻在墓墙之上,顶部甚至高达十几米,蛇血想要逆流而上是不可能的,那又是什么在制造压强,将这些血挤压到墙上去的?难道地底还有机关?
“不一定,”叶修把自己的手电从我登山包的挂带上摘下去,朝那黑暗之中静默耸立的石门照了过去,“活蛊这种东西,养来大有用处,这墓里点着长明灯,养了千来年的蛊只用来放血,太浪费了点。”
我听得点了点头,不免也顺着手电的白光,望向那座紧闭的石门。
这个墓里的古怪实在是太多了,眼下主墓室就在眼前,这一趟,我们不得不走。
这些年,我们进过无数墓穴,开过无数棺,一路走来,大抵都能修炼出一副处变不惊的心态。可是这一次,我望着这扇紧闭的石门,却罕见地察觉到一丝恐惧。
那后面或许有所有的谜底,又或许什么都没有,生生死死也好,真真假假也好,它本身就是一个诱人的谜。
我莫名有一种预感,那里或许藏着一个恐怖的,但我却不得不面对的真相。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迈上台阶。
叶修跟在我身后,伸出手来,轻轻捏了捏我汗津津的掌心。

“走吧。”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迟疑,话音里含着笑意,语气却懒散又坚定。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30:

石阶表面凹凸不平,镌刻着蛇的浮雕。 
我们一路往上走,一路仔细观察,发现它们首尾相连,紧密地缠绕着连结在一起,和我的古玉上纹刻着的那种雌雄交尾的蛇图腾,又不太相同。 
“这是长生纹,”叶修咬着剩下的小半根烟,深吸了一口,“头咬尾个连个的,丑成这样。”
——长生?
登山靴鞋底很厚,踩上去一片平整,完全感觉不到石阶表面的纹刻,我忍不住蹲下身去摸了摸这些奇怪的石雕,只觉得触手冰凉,并不像是石头的质感,反倒有些像冷玉。
重死轻生的惹拉族竟然也有代表长生的图腾,他们也崇尚长生吗?
他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那本古籍上曾经写到,惹拉族人在这个墓穴里施下过可以起死回生的咒法。
那这些长生纹,会不会与那个所谓的咒法有什么关联?
“什么起死回生,你还真信啊?”叶修揶揄地笑了起来,“他们所谓的那些起死回生,要么压根开始就没死,要不就回生回成了活蛊那种怪物,人也好别的什么活物也好,要是真的死透了,怎么可能还活过来。”
我撇了撇嘴,对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这座陵墓里不同寻常的事太多了,眼下这个情形,就算我们最后打开寝陵的门,看到那位南诏公子正坐在里面喝着红酒切牛排,我恐怕也是不会觉得惊讶的。
叶修被我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逗得一乐。
“那你是不是还挺遗憾的,”他揪了揪我的头发,笑着说,“忘了给他捎一台电视机进来。”
石阶总共四十四阶,高度不过八米出头,我们很快就走到了顶。
墓门前有一个宽约两米的平台,左右两侧各放置着一尊面朝中间的,蛇身人面的主神雕像。
想起之前在那个石室里看到的蛇女雕像,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谨慎地凑过去观察了一下,却发现这两尊石像都很普通,女人的面孔温柔含笑,眼睛半眯,眼眶里也没有嵌入那种用以记事的轮回瞳,死气沉沉的石质眼珠一片灰白,正毫无焦距地盯着我们。
“靠,这么小题大做,”叶修咋舌,“拿主神的雕像给寝陵看门,里面躺的那位担待得起吗?”
我将它们打量了好几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回头望向我们眼前的这座石门,它高约十米,由实打实的一块整石筑成,岿然不动地耸立着。我试着推了推,但它和意料之中一样沉重,估计只凭人力,根本无法移动分毫,就算是爆破的手段强行开启,也不知道要费多大的火力。
而我们此行的终点站和目的地——寝陵,也就在那扇门的背后了。 
我一时不免有些疑惑,这么重的石门,并且毫无缝隙,有没有可能是封死的?
“估计不会,”叶修趴在门上,边曲起一指敲击石壁,边侧耳听着里面传来的回响,“之前那书上不是写了吗,惹拉人还希望他们的这位战神能够死而复生呢。要真封死了,里面那位怎么出来?”
“——肯定有机关的。”

他才说完,表情突然一变,手上不知摸索到了哪里,用力一抠,只见原本严丝合缝的石门上,齐人高的地方,不知怎么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槽口,槽口中间,还嵌着一个精致的,非常不起眼的锁孔。
“哟,还是这么高级的机关。”他回头望向我,抛了个毫无诚意的媚眼,“当年你捡到的那块玉呢,拿出来试试呗?” 

31:

我一阵愕然,凑过去观察那个所谓的锁孔,才发现叫它“锁孔”,实在是太过于牵强了。  
它不是那种又深又薄,一目了然的锁片插孔,反倒像一个胡乱凿出来的,黑黢黢的小石洞,伸一根手指进去似乎还有些勉强。
我看了一眼叶修,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枚古玉的。
“赶紧试试啊!”他摸出冲锋枪来检查弹夹,见我发愣,又开口催促,“赶紧开赶紧倒,倒完了回家好睡觉。”
他说着动了动脖颈,又眯了一下眼睛,看起来是有些累了,正强打精神。
我才想起来,之前在墓道里,他把所有的休息时间都让给了我,粗略一算,这人已经快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迟疑着问:你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我?”叶修拍了拍自己的枪,狭促笑道,“哥精神着,还准备进去之后跟你大干一场呢。”
——妈的,又开黄腔。
我正想狠狠扔给他一个眼刀,却见他又敛了神色:“开吧,别怕。”
“哥顶着呢。”

我听得一怔,不知怎么想起大约四五年以前,那时候小师叔还在跟我们一起下斗,他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贯彻执行者,时常跟我输出他的价值观,说干我们这行的,命长命短都看老天爷的赏,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及时行乐那是必须的,保持好心情也是很必要的。
所以每次进到斗里,他就开始活跃气氛,叶修也吃他那一套,两个人你来我往,跟说相声似的一个捧一个逗,我在旁边听得直乐。
那时候年少,走南闯北也不觉得怕,就算被逼到绝境,听他们插科打诨那几句,就能坚信自己一身是胆,最终翻盘也不在话下。
后来他从了良,只剩我和叶修两个人单干,我不会说话,叶修没了拌嘴对象,照例是插科打诨,可我却解不了这风情,我们之间,到底是再没了当时的热闹气氛。
如今回头再看,也不知道是怀念还是感慨了。
被叶修这么一闹,我反倒镇静了许多,佯怒道:你说谁怕啊!
他听得哈哈直笑,笑眯眯地挪出正对着锁孔的一块儿地来,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定了定神,有些迟疑地把古玉从脖子上取下来,试着对了对锁孔的大小,这才手下用力,将玉竖插了进去。 
指尖有些发烫,也不知是手电光的反照还是真有其事,我总觉得这枚古玉,似乎在这个瞬间,泛出了一点莹润的光泽来。 
只听得石门深处,突然发出了一声古怪的,沉闷的巨响。 
紧接着,约摸有几吨重的这座巨大石门,竟然由下往上,缓缓洞开了!

我心头大骇,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下高台去,又被叶修一把扯住了袖子,仍然许久回不过神来。
年少时无心捡到的这枚古玉,竟然是这座南诏公子墓寝殿的钥匙?
古玉上的图腾和父亲在当年捡到我的那座宋墓里见过的如出一辙,而它又指引着我,来到云南这座近一千三百余年前的南诏王墓里。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如果不是巧合,设局的人又是谁呢?

沉重的石门正一点一点在我们的眼前升起,缓缓露出门后,那个令我期待却又惊悸的世界。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只觉得一阵阴风和着一股熟悉的暗香,霎时间扑面而来。

32:

石门升起的速度缓慢,叶修等得不耐烦,径直弯腰钻了进去。 
我又望了一眼墓门两边的那辆尊石像,女人面孔上一成不变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怎么看怎么诡异。 
“蓝河你快过来,”他在沉重的墓门后面扬声喊我,“这门不对劲。” 
我吓了一跳,只见石门升到一半,竟然又开始下降。便连忙抬手拔掉锁孔之中嵌着的古玉,闪身下来就地一滚,就从那半人高的空隙里钻进了墓室。 
这一下惯性太大,我顺势一扑,才扑到叶修身边,只听得身后“嘭”的一声巨响,石门已经径直砸了下来,震得身下的墓砖都猛然一晃。 
“这修墓的人也太小心了吧,”叶修啧了一声,“都有了钥匙还防得这么紧,也不怕伤着自家人。” 
我撑坐在地上,气还喘不匀,听他这么一说,又被逗得笑起来。 
你一个当贼的,偷摸溜进来打秋风就算了,跟人家套什么近乎冒充自家人啊? 
“那可不一定,”他伸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笑着说,“几百年前会不会是一家,谁又知道呢?” 

我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抬眼环顾这间主墓室。 
它大约有一万多平米,开旷得有些超出我的想象。寝陵中央平地而起,拖着一座巨大的玉台,玉台上则搁着一张华丽的金漆棺椁。 
而台下,则是一排一排陈列的扁棺。每个棺材盖上都压着一尊雕像,或是牲畜,或呈人形,似乎是由天然晶石雕制而成的。墓殿的四边角落里,还各自燃着一盏长明灯。明灭的火光跳动,远远望去,像一蓬蓬暖绒绒的光球。
——长明灯?! 
“就是那种催动活蛊的灯,”叶修打着手电环顾四周,“点了这么多盏,来势汹汹啊。” 
熟悉的暗香浮在鼻尖,比我们在之前那一间石室里闻到的浓腻许多。想起那些活蛊,还有战马肚子里堆积的蛇尸,我又有点后怕。 
寝殿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催动活蛊的灯? 难道那些蛇会游进这里来? 
这个疑惑还得不到解答,很快我们又有了新的发现。 
只见在头顶不远的地方,一片黝黑的墓顶上,还摇漾着一片粼粼的水波。 

叶修举起手电照过去,微弱的白光穿破高旷的墓顶,又被那层盈仄的水光揉碎,只剩入眼雾蒙蒙的一片。 
半空中怎么会有水? 
我试着朝墓顶开了一枪。子弹化成一个飞旋的黑影,毫无阻碍地射入到了水中,然而只在片刻之后,就失速砸落了下来,落在地面的墓砖上,发出了细小但清脆的一声响。 
速度越大的子弹,入水之后动能流失越快,我粗略估计了一下,那一片水层至少有五米深,而且并没有隔断,是直接悬滞在半空中的。 
仿佛重力没有了,这些水存在的形式,也超出了物质世界的法则。 
“估计也是弱水,”叶修将手电夹在臂弯里,又摸出一根烟来,“有点邪门。” 
我再次将整个墓殿环视了一圈—— 
玉台,金漆棺木,催动蛇蛊的香,半空中悬滞的水层,突然心头一动,只觉得眼前这个场景万分眼熟。 

33:

仔细回想之前我们见过的那些壁画,大巫手中燃着的灯,沉在湖水之中的棺木,将棺木拖起的游蛇,和莫名其妙去无影踪的湖水。 
环环相扣,一一对应。 
如果我没有猜错,眼下我们身处的这座寝陵,根本就是壁画上所绘出的,那个流干了湖水的湖盆! 
惹拉族人竟然直接将湖盆修作了公子墓的寝陵?! 
  
“直接运用地形来修墓的情况也不少见,”叶修眯眼想了想,许久之后才开口,“要么就是财力人力有限,不足以开凿这种面积的寝陵,要么就是有别的什么特殊原因,导致他们只能用这个湖盆当寝陵。” 
按照惹拉族人修筑这个公子墓的架势,应该不存在缺乏人力物力的情况。 
也就是说,公子墓的寝陵只能修在这个湖盆里? 
我总觉得,那些壁画上,还有什么被我们遗漏了的关键信息。 
  
回头一看,石门已经阖紧,严丝合缝地封在了墓砖上。 
我转身仔细搜寻了一下这一侧的门壁,既没有再发现那种奇怪的钥匙孔,也没有发现任何机关,厚重的青石之上,一片平整光滑。 
旋即意识到,我们已经被关在这座寝陵里了。 
墓殿四角的长明灯照明范围有限,视线所及,还是一片蒙蒙的黑暗,那座高大的玉台,台上的棺椁,和四周密密麻麻陈列着的扁棺,棺盖上的雕像,都只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仿佛林立的忠诚阴兵,愈千年间,始终不渝地陪伴着那位长眠于此的南诏公子。 
我不由得望向叶修,他才抽完手里的烟,正把烟头按在指尖捻灭。 
“没退路,”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石门,他将手电光打向墓殿中央,那樽静默的高大棺椁,又拍拍我的肩,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34:

陈列的扁棺之间,留出了一条宽不过两米的通道,径直通向那个玉台。 
我们沿着通道往前走,墓室里万籁俱静,登山靴踩在青砖上,发出一声一声有序的闷响。
我观察着走道两边陈列的扁棺,发现它们的形状十分少见,不太像是汉人传统中那种前端大后端小,打造完成之后呈规整梯形的寿方,反倒扁平方正,更像西方常见的小棺,棺顶的雕像也有些奇怪,底部都直接生在棺盖上,二者似乎本来就是一体。
凑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它们根本就是由同一块原石,整个雕造而成的。
我一时间有些咋舌,这么大规模的雕像群,还是天然晶石雕就,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工夫开采。
全被用在了这个寝陵里,实在是大手笔。
叶修走在我前面,举着灯探路。墓道之上积着一层浮灰,一踩就是一个脚印,我不由得望了望正在我们头顶浮动的那层水波。
按理说,千年古墓之中,积灰并不奇怪,既然墓顶既然有水隔断,怎么会积起这么厚的一层灰呢?
——除非那水连灰尘都浮不起来。
看来是弱水无误了。
叶修见我望着头顶,拿手电一照,依旧望不穿那层摇漾的波光,不免打趣道:“万一那些水流下来,咱们俩可就折在这里面了啊?”
弱水天下至轻,我们又不是活蛊那种反自然的生物,要是它们真的流泻下来,这么几米的深度……
妈的,有没有这么咒自己的啊?
我瞪了他一眼。
而他浑然不觉,只眯起双眼,懒洋洋地笑道:“这算不算死同穴啊?”

35:

——死同穴。
我听得心头一跳,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我们要死同穴的机会,实在是太多了,可生途还长,谁会想去求什么求的死同穴呢?
何况死同穴前面还有一句话,太过缱绻旖旎,隔在我们中间,仿佛不管什么时候说,都显得太不合时宜。
我心情复杂,避开他狭促眼神,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正要往前走。

这个时候,只见寝陵四角燃着的几盏长明灯,突然远远地一闪。

36:

墓殿广阔,虽说长明灯能够千余年不灭,但到底不过是几盏烛火,刚刚够点亮角落里那一方小天地,可这时候,就像有谁酣畅地泼上了一把油,那几点微微窜动的豆火,在骤然之间就猛烈地炸了开来。
冲天的火光远远照来,我下意识往角落里望去,却只听得四面八方,又响起了一阵清越的笑声。
而且就在瞬息之间,那声音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了。
我下意识抽出手枪,转身环顾四周。
可仔细一分辨,才发现那些笑声,竟然都是从墓道两边的扁棺里传出来的!
天然晶石透度不算太高,有点像无色的发晶,表面布满了纹路复杂的生长纹,白光照过去,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明绰隐约。 
而我就着冷光,却分明看到,离我们最近的那些棺材里面,竟然都封着一个个的小婴儿。这时仿佛刚刚睡醒一般,灰白的面孔贴在晶石的棺壁上,正饶有兴致得盯着我们看。
那些诡异的笑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 

“靠,是生灵!”叶修皱了皱眉,把光往远处一打,“够不要钱的啊,这么多只?”
只见模糊的白光之中,棺盖上生着的雕像林立,像是鬼影幢幢的幽狱。而每个晶石扁棺里,似乎都有个朦胧的影子,短小的肢体微微扭曲,在棺材狭小的空间中蠕动着。
少数民族不兴活人陪葬,我们进斗以来,除了在先前那个石室里见过的,被捡骨的南诏士兵们以外,甚至没有见到过一具尸骸。
但眼下这座广阔的墓殿之中,入眼都是那种扁棺,如果每个扁棺里都关着一只生灵,保守估计,这里至少有几百只那种邪门玩意儿。
长明灯又是哔剥一闪,猛烈地燃烧起来。火势越来越大,焰光也越来越狰狞,几乎要把半个墓室照得亮如白昼。
婴儿的笑声还不断响在我们耳侧,我只觉得处处危机四伏,而心头,又不知怎么突然有了一个惊悚的念头。 
我们头顶摇晃的水波,壁画上的那些仪式,寝陵门口摆放的惹神雕像,那些古怪的,而又一闪而现的阴灵,封存在扁棺之中的生灵。 
这个墓室里,会不会——

“我知道那些活蛊是做什么的了。” 叶修望向我。
一阵阴风吹来,凉意缓缓爬上我的后颈,渍出细密的冷汗。
他说:“喂活灵。” 

37: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的神色有些古怪,眼镜也不眨地盯着我,仿佛刚才说出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猜想,而是既定的事实。 
偏偏这三个字,就和我不敢细想的那个猜测,不谋而合了。 

既然有阴灵和生灵,那么这个公子墓里,会不会也有活灵的存在? 
那本古籍上说,活灵是由活人的一魂一魄炼成的,人需要进食,活灵自然也需要进食。有什么东西可以不腐不坏不死,成为活灵的食物? 
那些蛇蛊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 
但是活灵,这种传说中的东西,真的存在吗?而且就在这个墓里? 
有什么人能够活生生地忍受分魂离魄的痛苦,甘愿为另一个人守千余年的陵? 
我想起门口那两座蛇身人面的雕像,之前总觉得他们看起来不对劲,现在一回想,才发觉不对劲的是它们的朝向。 
一般来说,在寝陵门前摆放雕像,和古人在家宅门口摆放石狮子是一个概念,都是为了镇宅保平安,威慑邪祟。 而那两尊蛇女向,却是面对面横向摆放的,仿佛她们并不是为了威慑外来的入侵者,而是为了镇住寝陵之中的什么东西。 
生灵也好,还是那具金漆棺材里南诏公子的遗体也好,主墓室里存在的都是死物,有什么是连重气轻生的惹拉族人都不敢掉以轻心,甚至用到了主神来镇守的? 
——我只能想到活灵。 

扁棺之中,那些婴儿模样的生灵们,似乎此时已经全部苏醒,显得格外活跃。
我不知道在此之前它们沉睡了多久,但这一天是农历十五,墓里有什么异动,也在情理之中。
古时候信天地,敬神明,也讲月相,盈亏之间,世间万物随之改变,许多机关与巫术,也都与月相息息相关。
幸好中元节已经过了,不然——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猛然间又想起,今年,分明就是农历里的闰七月年! 

38:
闰七月十五,近四十年才有一次,这不是中元,但从风水上来说,阴气比中元更甚。
这些眼下被封在扁棺里的生灵,还会有什么别的动作吗?!
叶修打着灯,凑近一具扁棺,里面那只生灵见了光,兴奋地扑到这边的棺壁上来,婴儿的面孔十分娇憨稚嫩,但配上它灰白的脸色和没有眼白的瞳孔,却怎么看怎么诡异。
“棺材是封死的,应该出不来。”他伸手摸了摸棺盖,望向这上面连着的雕像。
这尊雕像是人形的,看上去是一个采茶的青年,背着茶篓,垂着眼眸,面目雕刻得栩栩如生。冷光打过去,余光里我又留意到旁边的那一尊,却是一个穿着繁复的民族服装,蹲下身来浣衣的妇女,再旁边,是一个黄发小童,抱着一个巨大的拨浪鼓,喜笑颜开。
这一排过去,凡入我眼的雕像,他们的动作和表情基本都很生活化,不像是之前我们见过的,惹神的神像那样诡异,也不像是惯有的陪葬品,雕出那种庄严或者狰狞的面相。
“我觉得,”叶修把手电光从远处收回来,又深深地望了面前的这尊采茶青年像好几眼,才开口,“这些雕像,有点像一个模型。”
模型?
“你试想一下,”他组织了一下措辞,“把他们整合到一起来看,有人,有家畜,神色不一,行为不一,这像什么?”
我听得一头雾水,回头又望了一眼黑暗中静默林立的这些雕像,突然心头一动。
采茶的青年,浣衣的妇女,嬉闹的儿童,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些雕像,可以通过模糊的造型认出那是牲畜来。
如果从半空中,一眼将他们收入眼底,这有点像……
一个完整的村落?!
惹拉族人这是,将他们的整个村落照搬进了这个主墓室,为公子陪葬?!
叶修点了点头:“看起来是的。”
我不免咋舌,想惹拉族人为了他们的这位英雄,可谓是煞费苦心。

刚想感慨一二,却见叶修的脸色一变。
紧接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凉意,陡然爬上了我的后颈。
我心头一跳,连忙回头,却见肩膀上不知何时盘了一条吐信子的长蛇,此时,正睁着它莹亮的蛇眼望着我! 

39:

我脑子一空,直到被叶修抠住肩膀一把扯开,这才回神,却又一个趔趄,摔在一具扁棺跟前。
电光火石之间,身后已经响起枪声,一具断成两截的蛇尸砸落在了我的手边,冰冷腥臭的蛇血立刻溅满了我的小臂。
我顾不得脏,下意识抬头——
见我们头顶的弱水之中,不知道何时已经游满了活蛊!

这样的场景太过于震撼,看得我头皮一炸。
密密麻麻的蛇,正在水中毫无章法地胡乱游动着。
水的边缘没有隔断,那些蛇一旦游出了水层,就径直砸落到地面上来。霎时之间,墓室里仿佛下起了一张稀疏的蛇雨。
我望了一眼叶修,他已经收了枪,正握着匕首对付那些掉落到自己身边的游蛇,手起刀落,蛇血喷涌而出。
我心里暗骂了一声,连忙一个翻身想撑坐起来,扭头却又正好对上面前棺材里的那只生灵,顿时吓得不轻。
那个小婴儿仿佛眼见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正隔着花纹杂乱的半透明晶石,饶有兴致地望着我,还咧开嘴咯咯地笑着,露出还没有长牙的肉色牙床。
我定了定神,心头不免有些疑惑——
对这些为守墓而生的墓灵来说,一切闯入的外来者,都可能叨扰到墓主的长眠,那么就都是攻击的对象,可是这些生灵被封在棺材里,也仅仅只是注视着我们,并没有采取别的什么动作。
他们为什么会被封住,又是被谁封住的,真的不可能出来吗?
我对上它毫无生气的漆黑眼珠,只觉得怎么看怎么诡异,下意识地就往身后挪了挪。
“蓝河你愣什么!”叶修顺手将掉在他肩膀上的一条蛇削成两段,回头望了我一眼,“当心!”

我被他这一声喊得回过神来,一个跃身站起来,见又有一条蛇掉在我的脚边,正不断扭动着身躯,顺着我的脚踝往上爬,便飞快抽出三棱刺,一把将它挑落,钉死在墓砖上。
腥臭的蛇血立刻沿着放血槽汩汩地流了出来,渗进了地砖的缝隙里。
断成两截的蛇身仿佛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身首异处,仍旧瘫在地上剧烈扭动着,直到片刻之后,蛇血全部流空,才消停了下来。
我嫌恶地皱了皱眉,几步迈到叶修身边。他身上也已经溅满了蛇血,味道很难闻,那血呈现出一股死气沉沉的暗红,像是炼过了头的老漆。
“学聪明了啊,”他回头望了一眼我手中的三棱军刺,挑了挑眉,“知道放血了?”
那些怪物下雨一样掉个没完,我们背靠着背,各自处理各自眼前的蛇,脚下的墓砖很快就泼满了浓腥的血。
我望了一眼头顶,那泓弱水依旧不徐不缓地浮动着清凌凌的水光,那些在水中疯狂游动的蛇蛊,似乎并没有惊起丝毫波纹。

“小心脚下。”
才一个愣神,叶修伸手拉了我一把,我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却没有迈开步子,脚踝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了个结实。
低头一看,才发现我们脚底的墓砖上,细小的缝隙里,又不知什么时候爬出了一种古怪的藤蔓,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此时正顺着我的脚踝层层叠叠地往上攀爬,蜷曲的枝条簌簌抖动,犹如躁动不安探出的蛇信。
我吓了一跳,赶紧拿军刺将它们挑开,往后躲了几步。顺手弯腰一摸,却全是密密麻麻的倒刺,勾在裤子上,尖锐扎手。
叶修拉着我避开它们生长的路线,我把手电光打过去,目光所及里,刺藤长到的地方,那些落在地上不断扭动的蛇立刻就被裹了个严实。
藤本植物极其柔软,遇到一切都能够极快地缠住,那些蛇在里面疯狂的地扭动着身躯,但很快就被厚实的藤蔓彻底覆盖,再不动弹了。
我看得一阵胆寒——
这些藤蔓能够杀死活蛊吗?
这么密实的刺,如果裹住蛇身,恐怕会被扎出一个个血孔吧?

我飞快环顾四周,发现这种奇怪的植物,就是从我们脚下生长出来的,这时候,正窸窸窣窣地抽枝,似有铺满整个墓殿之势。
“是蛇血把他们引出来的,”叶修皱起眉头,拉着我不断避开脚下飞速生长的刺藤,“这他妈什么邪门玩意儿,长得这么快?!”
一根较粗的藤枝长到了我的脚边,我拿军刺锋利的尖端狠狠一划,枝条立刻被划断了。但断落在地的那根藤枝很快萎缩了下去,断口处以更快的速度长出新枝,而且比之前那一枝更加粗壮,猛地扑上我的登山靴。
“没用,砍不断的,”那根吸血藤转瞬之间就开始缠绕着我的小腿往上爬,又被叶修一脚踩断,“去那边!”他指了指墓殿中间的那个玉台,“那里应该是安全的。”
我远远地望了一眼,只见玉台之上,似乎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真空范围,蛇蛊噼里啪啦地坠落下,吸血藤蜿蜒,簌簌地长满整个寝殿,却都唯独避开了那一小块地方。

40:

我和叶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拔腿就跑。边一路清理着掉落的蛇,边飞快穿过封着生灵的棺材阵,往墓殿中间的玉台那边跑过去。
扭动的蛇蛊还在不断从头顶砸下来,但吸血藤生长速度更快,又不断吞噬掉那些蛇,仿佛有意荡平一切,只为寝陵里铺上一层绿意盈盈的厚实地毯。
扁棺里面孔灰白的小婴儿们,也隔着半透明的天然晶石层,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还不断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大气也不敢出,脚下生风,握着手枪的掌心里全是濡湿的冷汗,跑到半路,突又心头一动,尝试着扯开了手臂上的绷带。
之前被阴灵抓伤的那条口子已经不再流血了,但是红肉外翻,仍然十分狰狞,血腥味也不断弥漫出来。
我咬了咬牙,用力一压上臂,血立刻又挤破皮肉,渗了出来,顺着伤口流下手掌,沿着指尖不断低落在地砖上。
说来奇怪,守墓灵怕我的血,效果立竿见影。只见那些原本趴在棺壁上盯住我们的生灵,仿佛瞬间被人扼住了喉咙,瑟缩着朝扁棺的底部钻去。
然而正飞快蔓延的吸血藤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似乎还更加兴奋了,藤蔓顶部一阵抖动,像是渴水的人一样,直朝我流着血的小臂探来。
我来不及细想,只得拿军刺不断将它们挑断,脚下紧紧跟住叶修的步子,猛地向前跑。
玉台平地而起,约有一人高,而且四周并没有阶梯。叶修一个翻身撑上去,又回过身来拉我。
情急之下,我顾不得许多,下意识将手伸给他,等到两个人都攀上了玉台,才发觉自己手臂上的血流得愈发厉害,刚刚被他一握,更是糊了满手,指尖黏腻温热,腥味也在鼻尖不断弥漫。
叶修看到自己掌心沾上的血迹,皱了皱眉,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你又把伤口弄裂了?”
我有些心虚地背起手来,握住拳头,不让血再往下滴。
“行了行了,”他从背包里抽出绷带,重新替我包扎,“那些生灵被封在棺材里,又出不来。”
说完又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揶揄道:“真怕成这样啦?”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来路已经被吸血藤铺满了,我回头一望,满地都是茂密的藤枝,像盛夏的爬山虎。
我的小腿上还挂着半截断藤,长出的新叶已经枯萎,但还被倒刺勾在我的裤脚上,死气沉沉地耷拉着。
我试着把它剥下来,不小心又被扎破了手指,指尖渗出了一枚殷红的血珠,沾到那截断藤上。只见霎时之间,原本已经枯死的藤条似乎又复活了,扭动着枯枝抽出鲜绿的叶片,顺着我的手指往上爬。
我吓了一跳,伸手想甩,被叶修一把按住,他的匕首斜插过来,稳稳地插进了我的手指和吸血藤中间,径直把它们挑断。
被藤蔓爬过的地方,却留下了一片红艳艳的血痕。
我心有余悸地往玉台之下望了一眼,只见整个墓室的地面上,全部爬满了这种吸血藤,头顶还不断有蛇掉落下来,很快就被藤蔓卷住,这些植物就像是活了一般,凶狠地吞噬着扭动的蛇蛊。
而且很显然,蛇越多的地方,戏血藤的颜色也越漂亮,呈现出一种青翠欲滴的鲜艳绿色来。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上的伤口,不免有些后怕。
只需要那么细小的一滴血珠,就能让一枝枯萎的藤条死而复生。先前我放自己的血来威慑那些生灵的行为,未免太过莽撞了。
而那些吸血藤被阻隔在玉台之下,似乎十分不满,正张牙舞爪地抽动着蜷曲的枝条,跃跃欲试一般,想要攀上台来。

41:

叶修点了一根冷烟火,扔到玉台之下。 
白亮的火光之中,那些吸血藤畏畏缩缩地躲闪了两下,不死心地想继续抽枝。然而藤枝触碰到玉台的那一瞬间,又迅速缩了回去。 
“活蛊是在下在血里的,”叶修叼着手电,又擦亮了几根冷烟火陆续扔下去,声音含糊地传来,“这东西饮蛇血,估计也成了蛊。” 
低温火苗吐着炫目的白光,那些藤蔓纷纷闪让,好半天才偃旗息鼓,终于不再朝玉台这边伸来,转身继续去吞噬那些蛇蛊了。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玉台之上,暂时还是安全的。 

吸血藤是成了蛊也好,还是什么邪门的玩意儿也好,我已经懒得去探究了。 
走到了这一步,无非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叶修已经打着手电,开始环顾我们眼下身处的这个玉台。 
我蹲下身来摸了摸玉面,发现触手十分光滑,冰凉沁人,再拿电光一照,里面雾蒙蒙的,隐约可见含着许多杂质,呈现出一种暗色调的,脏兮兮的灰白色,有点像是整璧挖出的水银沁,又有点像深埋了千年的死玉。 
眼下这个墓室之中,并不平静,蛇蛊掉落的声音噗噗作响,吸血藤仍然在窸窸窣窣地疯狂生长,甚至玉台下陈列的那些晶石扁棺上,有些都附上了厚实的绿叶,间或还有生灵清脆的笑声隐隐约约声音传来。
还有那些被我的血吓退之后,不知道眼下身在何方的阴灵,甚至我们都不知道它是否确切存在的活灵,处处危机四伏。 
然而玉台之上,却好像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带,台下虎视眈眈的那些邪门的怪物们,似乎都惧怕着什么,不敢靠过来。 

我定了定心神,站起身来将玉台整个环顾了一遍,发现玉台面积比台中放置着的棺木大上许多,棺木旁边,还有序堆放着许多银器与玉器,但没有金器,这也符合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不兴金器的传统。 
这些东西数量庞大,从隐约的形状来看,又不止是冥器,更多的是人间的用具。
应该就是墓主的陪葬了。 
叶修随手捡起一个银碗,端详了好一会儿,碗上面的花纹被隐在厚厚的一层氧化膜下,很是模糊。 
“这不是惹拉族的东西,”他回头跟我说,“看花纹是南诏国的,应该从大理运过来的陪葬。” 
我凑过身去瞥了两眼,倒是认不出这个来,又突然想起来,根据古籍上记载,公子墓是惹拉族人和南诏势力一起修筑的,可是先前的壁画上,根本就没有南诏人在公子墓的修筑过程中出现。 
大部分的银器已经氧化发黑了,看起来脏兮兮的,玉器上也都沾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一摸就是一手灰印子。叶修随手捡起几枚玉璧,掂量了几下,又透过手电光看了看成色,转身扔给我:“揣着吧,唐代的玉,品相不错,应该能卖不少。” 
我把那几块玉璧接到手中来摸了摸,发现它们和汉族的如意锁形状相似,看质地,应该是上好的冰种翡翠,玉上面无一例外地雕刻着蛇的图形。但是和我胸前挂着的那枚古玉,手感也不太相同。 
我不由得又有些好奇,那古玉既然是这个寝陵的钥匙,为什么又会流落到千里之外的岭南?
而父亲当年在那座雕刻着蛇图腾的宋墓之中捡到我,那我和惹拉族,到底又是什么关系呢?

42:

黑暗之中,蛰伏着无数的蛇蛊,吸血藤,生灵,仿佛希伯来圣经中洪水滔天的末日,而巨大的金漆棺椁搁置在玉台中央,则犹如救世的诺亚方舟。
它和我们在壁画上看到的那具棺材很像,刷着金漆,十分高大,四周缠绕着锁链,我摸了摸棺底,发现并分辨不出材质,不像是普通的木头,也不太像矿石。 
这么大的棺椁,肯定不止一层,不知道有几进的套棺,我抬起头,见一侧的棺壁上,还赫然雕着雌雄交尾的蛇图腾。
他们是阳刻的,线条凸起,因为巨大,显得比我捡到的那枚古玉上的图案清晰许多。
——既然有这种雌雄交尾的蛇图腾,这个棺材,会不会是合葬棺?

我想起之前壁画上,那个走进了棺材里的年轻人,忍不住走过去摸了摸那个图腾。
棺壁上浮着一层薄灰,指尖触摸上去,一片凹凸不平。我还来不及,只见叶修神色变了变,伸过一只手来,顺着我左边的方向搽开那了那层浮灰,我这才发现,那棺材上,竟然还刻着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 
一眼望去,它们纵贯整个棺壁,像是细小诡秘的虫。
“是惹拉族的文字。”叶修摩挲着棺壁,凑过去仔细辨认了一下。 
“这上面说……”他扫视了几眼,有些迟疑地开口。“这具棺木是惹拉族的镇族之宝,也就是……神的棺木?” 
我听得心头一惊:神?!惹拉族人所说的神……不就是我们之前见过的那尊人面蛇身像,那个惹神吗?! 
“对,应该就是她,”叶修点了点头,接着往下看,边替我翻译,“这上面说,南诏六部战争的时候,这一族人的祖先为了躲避战乱来到了如今的聚居地,那时候这里还是一座密林,布满了瘴气和各种各样的毒虫猛兽,一场瘟疫令他们的族人死伤过半,也阻碍了他们继续北上的步伐。” 
“后来,神就来了。”他顿了顿,“这上面记载,神带领着他们改造了这里的生态环境,使这一带的河谷变成了气候温和的宜居之地,让他们得以安身立命。后来,又在他们想要埋葬因为疾病死去的族人的时候,领他着们来到了这个湖泊边,示意他们将尸体投入湖中。”
“而就在他们照做之后——”叶修皱起眉头,“那些病死的族人们的尸体,竟然在水中慢慢消失了。” 
尸体消失?
那文字中记载的湖泊,就是我们眼下身处的这个湖盆吗?
我来不及细想,叶修已经接着往下念去:“神说,如果这一族人愿意成为她的子民,她将庇护他们,让他们借由死亡,能够找寻到通往永生的门。” 
“族长带领着残存的族人们同意了这个要求,表示愿意供奉惹成为他们的主神,而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之后,神就化作蛇形,跃入湖中,并游入了湖底的这座棺材里,从此再没有出现。” 
“此后,惹拉族人在这里繁衍生息,再无波折,直到那一场边境战争开始。” 

他照本宣科地念完,忍不住“啧”了两声 
我听着他讲述这些匪夷所思的内容,眼前不知怎么的,似乎都浮现出了当年的画面。 
那几乎是一个茹毛饮血的年代,跋山涉水寻找家园的一群人,在叠嶂的崇山和诡异的密林之中,濒临绝境之时,遇见了这位几乎是具有通天神力的所谓的神。
那所谓的神,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的是,她直接造就了惹拉文明这种隐逸于世千年的神奇文明。
并在千年后的今天,让我们陷入一场危机四伏的险境里。

“等等,这后面还有。”叶修随手一摸,像是留意到了什么,拿袖子擦了擦后面的棺壁,发现另起一段的地方,还有一小段记载。 
他眯起眼睛,飞快地将那段文字浏览了一遍:“后来南诏公子身死之后,惹拉族人们在神庙里祷告了三天,得到了神谕,神指引它们,用自己的棺椁来安葬这位英雄,就能保佑他向死而生,最终获得永生。” 
“而这樽棺木里,隐藏着有关生与死的最终秘密。大巫在下葬仪式举行的当年,亲自在棺壁上面镌刻下了这些铭文,希望这位南诏公子在千余年后,能够替他们探寻到这个秘密。” 
他说完最后这一句,望了我一眼。 
我们俩一时无话,只借着冷光,凝视着眼前的这具棺木,在黑暗之中,它显得高大而沉默。 
叶修刚才说的话,言犹在耳,也解释了为什么公子墓会修筑在这个湖盆之中,以及他们这一族人重死轻生的传统的由来。  
“这么说来,”叶修想了想,又说,“惹拉族人倒也不是崇尚死,而是坚信死能带给他们永生。” 
我回想了一下之前通往寝陵的那些台阶上出现的长生纹,只觉得一切仿佛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本质上来说,佛道儒释,甚至基督教,伊斯兰教,所有的宗教,其实都是有某些共通之处的。佛家说轮回,道家说修仙,儒家讲天地人伦,不过都是说服人规范和约束自己的行为,心有敬畏,说教他们以现世的苦难,来换取未来的安乐幸福。
惹所说的生死相通,死即是生,可死去的人到底还是死去了,死人是永远不会说话的,真的有人,借此得到了所谓的永生吗?
而且,如果真的如同铭文上所说——
这樽棺木里,隐藏着有关生与死的最终秘密……
叶修将装备包取下来,抽出一根长起钉,在蒙昧的黑暗中望向我。
“开棺吧。”他沉声说。

43。 
  
——开棺? 
我听得一怔。 
这是闰七月十五,阴气最盛的日子,这个当口上开棺…… 
我望了一眼叶修,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手电,正举着一根幽光隐隐的燃烧棒,在黑暗之中凝视着棺壁上的图腾。 
燃烧棒是发散光,照开来比手电光更加模糊,冷光幽邃里,也不知为怎么,我总觉得他那副表情很奇怪。 
这么多年,我们由南到北,他一直都是那副从容的,气定神闲的模样,我鲜少见他这种神情,不像以往开棺之前难得一见的认真,也不像一如既往的戏谑,倒有点像是…… 
在凝视阔别多年的情人。 
  
然而那种表情却一闪而过,我怀疑我是看错了,可似乎又没有。 
“开吧。”他抬起头,拨了拨棺椁上挂着的锁链,“管他里面是什么,开了再说。” 
我点点头,将随身携带的武器重新检查了一遍,确定装备齐全,又照规矩,燃起一根蜡烛,搁置在玉台的东北角。 
此时墓室被封死,并没有风,焰火微微跃动了几下,接着平稳地燃烧起来。 
——人点蜡,鬼吹灯,蜡烛既然未熄,这棺,看来是能开的了。   
我用眼神示意叶修,他会意,拿起钉试探着敲了敲棺壁,棺椁之内,旋即传来一阵空荡的阔响。 
我凝神听了听,发现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是棺椁上垂着的锁链被这种细微的震动惊动,一齐微微晃荡了起来。 
这时我才发现,这些锁链并不是用来封棺的,只是挂在棺椁上,总共八条,在棺椁顶板的正中央盘结起来,被一根巨大的铆钉死死钉住,又各自分散开,垂在四角和各边中央,仿佛一种怪异的装饰品。 
“压棺用的,”叶修说把锁链挽起来,堆到椁板上,“和地震仪有点像,哪边有异动,哪边的锁链就晃,就能够触动棺椁中的机关。” 
我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 
“这也信,”他哈哈笑起来,“太好骗了吧?” 
我:…… 
这个人活跃气氛的水平实在是太烂了! 
  
被他这么一闹,我心头紧绷的那根弦倒是松懈了许多,我们兵分两头,开始一点一点刮掉封棺的火漆。 
说来奇怪,这棺椁上的火漆层很薄,拿匕首轻蹭几下就能剥落下来,似乎是上漆的时候上得十分敷衍,对比起这一路来我们遭遇的各种古怪机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何时起,寝陵四角熊熊燃烧的长明灯已经恢复了之前的一点豆光,不断下落的蛇蛊也消失了,只剩地上的那些吸血藤还在扑簌地生长,但它们没了食物,也正挥舞着嫩绿的枝条,不安地躁动着。 
我望了望玉台之下,不免有点胆寒。 
“对了小蓝,”叶修擦着匕首上残留的火漆灰,突然开口道,“忘了跟你说,干完这票,哥准备转行了。” 
我手下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有些莫名地望了他一眼。 
“干嘛这幅表情,舍不得?”他笑了笑,“拿命换钱的日子还没过够啊?” 
我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这是在说—— 
他以后就不再下斗了? 
  
祖师爷流传下来的话,说我们摸金一门,合则生,分则死。 
我想起小师叔金盆洗手的那时候,也是顾忌着这一条祖训,生怕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事,把我和叶修害死在斗里。 
可是他也放不下那位心头好的林老师,于是左右为难,选哪边都不是那么个事儿。 
后来还是叶修一脚踹他,说你快去快去,过你的二人世界去,也就甭打扰我和小蓝二人世界了。 
这话导致小师叔这些年一直笑我,说我是叶修的童养媳。 
于是三人行变成了一搭一,好在我和叶修身手都不差,这些年风风雨雨走过来,无数次死里逃生,算是担得起一句有惊无险。 
如今他说他要改行,我不免又有些好奇了,分神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询问他今后的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他把匕首插回腰后,漫不经心道,“享享清福,混混日子呗。” 
我原本心里正紧张,这时候也忍不住笑起来,想他也才不到而立之年,这语气,倒像是恨不得立马就去过退休生活一样。 
他见我笑,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又接着问:“你呢?” 
——我? 
我听得一怔,好半晌后才摇了摇头,表示我也不知道。 
父亲当年留给我的信,直说让我北上去找师父,后来师父一去不返,我和叶修他们一起讨生活,学的是八卦五行,奇门遁甲,也只不过会下斗这一门手艺。 
眼下我们能不能从这个南诏公子墓中全身而退,还是个问题,他要退居二线,我一个人估计是做不了孤胆英雄的,未来怎么安排……再说吧。 
“那你也跟着我退休吧,”叶修见我怔忪,又开口,“反正存款还够,咱们从这个斗里再捞一把出去,哥养你一个闲人不成问题。” 
我被他逗得一乐,忙顺杆往上爬,喊他老板。 
“好说好说,”他笑眯眯地应我,“就差个老板娘了啊。” 
这时火漆已经刮完,露出椁板与椁身之间对接的一道细缝来。叶修把那根起钉倒过来做撬杆,从缝中伸进去,缓缓往棺椁里插。 
玉台下的那些吸血藤不知什么时候也停止了生长,一时间寝陵之中四下无声。随着起钉不断往棺椁之中探,我们俩一时都不敢有什么动作,只秉着呼吸仔细观察棺中的动静。 
“没事,”他神色谨慎,试着往那缝隙里探了探,才朝我做了个手势,“可以开。” 
我点了点头,过去帮他按住撬杆,用力往下压劲,想要起开外面这层椁板。

按理来说,这种大小的棺椁,至少都有两层套棺,第三层才是安放遗体的棺材。最外层的椁盖,少说也要有三四百公斤重,才压得住两进的棺椁,也才对得上墓葬的规格。
但我们手下这层椁板的手感却很奇怪,不算轻,也不算重,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筑成的。甚至不怎么需要使力往下压撬杠,它就“嘎嘣”一声翘了起来。
棺椁之中,黝黑一片,顺着那条敞开的缝隙,里面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味道来。
我心有警惕,以为是之前那种催动活蛊的暗香,可仔细一嗅,却又发现并不是。
这味道暗沉沉的,嗅进去似乎都能堵住鼻腔,像是堆攒了千余年的香灰,又浓又腻。

棺椁里没有别的异动,叶修便手下使力,一把推开了椁板。
借着燃烧棒的幽光,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亮。 
我探头一望,只见椁壁之中,原来赫然躺着另一具精致的银棺。 
  
44。
  
那银棺的色泽十分鲜艳好看,一千多年过去了,依旧澄亮如新,没有遭受丝毫氧化,表面刻着镂空的蛇雕,吐着长信,栩栩如生。 
我刚想感叹一声,只听得叶修在边上声音一颤:“这棺材……没封死?!” 

他和我隔得很近,这一声炸得我耳膜生疼,脑子都木了。
直到被他猛地一把扯开,我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先前一直稳稳燃烧着的那根蜡烛,也骤然熄灭了! 
燃烧棒从他手中骨碌碌地滚下玉台,眼前立刻被一片雾蒙蒙的黑暗笼罩。我眨了眨眼,想要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却察觉到那棺材之中,猛地腾空而起一股阴风,似乎有一道黑影飞闪出来。
——那是什么?
紧接着,棺中那股浓烈的香灰气息,就混着血腥味迎面扑来。 
那道黑影又是一闪,我大气也不敢出,迅速抽出手电想看看情况,没想到才推开开关,里面的灯泡却发出噗嗤一声轻响,直接炸开了。
我吓了一跳,只得学着叶修,换了一根燃烧棒划燃,往地上一抛。
微弱的白光勉强点亮了视野,这时我才看清,那道黑影是一个穿着羽衣的年轻男人,此时正低着头,坐在棺椁的边沿上,椁板有些高,他的腿垂下来,一晃一晃的,隐隐露出繁复衣饰之下裸露的双脚来。
“是活灵!”叶修在我身后猛然吼道,“蓝河快闪开!” 
  
活灵?! 
我心头一跳,习惯性地翻身一躲,避到离那棺椁稍远一些的玉台边缘。
下一个瞬间,那只活灵仿佛听到了叶修的声音,缓缓抬起脸来,它睁开双眼,漆黑的眼眸之中陡然射出一阵寒光。 
我警惕地拉开枪闩,下意识就想给它来一枪,然而枪口对上它的瞬间,它却望着我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刹那之间,我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 

——那个活灵,为什么会有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面孔?!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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