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都爱。

[全职:林方/叶蓝]昨夜微霜初渡河·梨花春

    

[叶蓝]之一·绘魂扇  

[喻黄]之二·点睛笔   

[双花]之三·罗雀枝


※主CP林方, 散仙X酒魅,补齐了(下),全篇共1w2,我觉得我要改名叫爆字数小天使QAQ,昨天发的(上)等下会删掉的。

※OOC,OOC,OOC,私设如山,言情调调,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叶蓝一直会有,第五篇是周江,鉴玉师X玉魂

※前排带我的画手   @请不要在墙上画大小眼儿  ,女票   @Natsume   ,相好   @猫丁鱼 



昨夜微霜初渡河

之四·梨花春

 

壹: 

逢梅酒馆今年有一批梨花春行将出窖。 

酒是好酒,名是芳名,要酿出来也比旁的讲究些。得取春早梨花连苞带根掐下,佐以城郊十里玉灵山涧的泉水,配上酒曲埋入地下发酵,一年后取出过滤,更兼上等冰糖封坛,才算是初成。至于这酒的纯度与香度,便要尽数交给长日无尽去打磨,年限越高,滋味越醇,愈久弥香。 

——而今年出窖的这一批梨花春,已经埋了整整五十年了。 

 

开窖那日正是初夏好晴光,天气还不甚热,酒香甘冽,就着暖风绵延出了数十里,清凌凌地绕在鼻尖,扰得城东绘魂扇庄里爱喝果子酒的小蓝老板心里直痒。 

画师绘了几面扇,正搁了点睛笔在窗边偷懒,思量着自己的白玉烟斗前些天不小心摔断了烟嘴,得抽空去城里的琳琅轩再订一支才好,一扭头,看见自家老板正趴在柜台上眯眼嗅着四处散开的似有若无的酒香,狐狸耳朵也不藏了,毛茸茸地支在头顶一颤一颤的。 

叶修看得好笑,开口揶揄道:“小蓝老板被那一窖梨花春勾了魂儿,看来今天的生意是不用做了?” 

蓝河一抬眼,撇嘴道:“你明明晓得我就爱逢梅酒馆的果子酒,做什么拿这个笑我。” 

语毕才察觉到自己的耳朵露了出来,忙一下子缩了回去,又抬手摸了摸头顶怏怏道:“也不知道待会儿有没有这个口福去尝一尝。” 

叶修回身来几步度到柜台前,俯下身来趴在桌面上同蓝河四目相对了,语气却是难得轻缓:“便真的这么想喝这酒?”

小狐狸掀了掀眼皮,嗔道:“明知故问。” 

 

画师闻言眯起眼,伸手去在他脸上戳了一把,开口正要接话,忽见扇庄半掩的门被人推开,有个身着靛蓝布衣的少年探头进来,喊道:叶先生,您在我家酒馆定的梨花春送到了!” 

叶修笑着应了一声,直起身来几步过去拉开门将人迎了进来,招呼道:“我一早去的时候还是你们林老板亲自接待的,怎么现下差你来的?” 

那伙计将手中拎着的一个白玉酒壶搁到了桌上,应道:“老林去冰窖里取冰了,说是过几天店里要上一批冰镇梅子酒。”又随手揭开了酒壶盖,以掌风扇出了几缕冽淡的香,摊了手报价:“盛惠三两。” 

叶修一巴掌拍过去,朝一旁眼睛都快直了的蓝河一指:“问我没用,金主在那儿呢。”

蓝河早就嗅出来这一小壶盛着的正是今日出窖的那坛梨花春,听叶修的话,似是他一早便去了逢梅酒馆订下的,只待开窖之后那边差人送来。原先似有若无的香这下淋漓地扑到了鼻尖,小蓝老板顿时喜上眉梢,忙从柜台的抽屉里翻出了几两纹银递到那伙计手上,道一声“多谢”,端起那壶酒目光一飘瞥到叶修身上,颇有些得意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素来没个正经的人一挑眉,哭穷道:“老板您说这话不是折煞我?我可图着您发的那几个工钱养家糊口呢。”

蓝河心道你吃我的住我的,要糊什么口养什么家,一张口却又没好气地不想同他计较,侧眼瞥到那酒馆的小伙计收了银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拌嘴,才发觉这人虽说是星眉朗目的少年模样,却是有几分陌生,按他对逢梅酒馆的熟络程度,之前也断然是没有见过的,便开口问:“怎么从前没见过你,你是逢梅酒馆新雇的伙计?”

 

“是啊,”那布衣少年见买家一时将话头掉转对了他,只偏头一笑,颇有几分狡黠地答道:“我叫方锐。”

 

贰: 

还是这个月初的时候,入了夏气候渐热,逢梅酒馆隐在深巷里,兼之酒馆前齐齐头头栽了一圈的高大乔木,是个纳凉的好去处,自然生意好得很,林敬言雇了两个伙计都忙不过来,垆上煨着的温酒卖完了,还得他这当老板的亲自下窖去取。

结果到了酒窖里才发现,早上才取了小半缸出去的酒缸子一连空了好几个。起先还以为是哪个伙计没同他打招呼擅自舀了出去,一回身,却发现昨夜刚拍开封泥的那缸杏子酒里醉了一个人。

瞧起来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浑身湿漉漉地瘫倒在酒缸里打着小呼噜,一双尖耳朵毛茸茸地支在头顶,像只学艺不精刚能化成人形的猫妖,醉后酣睡的模样倒是格外坦白率直。

 

《妖谱》有载:酒魅,形似猫,性温和,五十载始可化人,嗜酒。

林敬言位列仙班,自然识得凡间妖类,一眼便瞧出,自家酒窖里怕是进了这么个贪杯的小贼。

——估摸着时间,大抵还是从五十年前埋下的那批梨花春里幻出来的。

 

逢梅酒馆的林老板有个疼宠得紧的异姓妹子,名作文慧,是城北文员外家的独女。

小丫头和名字一样,生得文秀明慧,自小便被爹娘当掌上明珠娇养着,未料金钗之年生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数月,请动了初霜城里所有大夫,个个摇着头捋着须说查不到病因。

文员外眼瞧着自家闺女小脸煞白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急得眉毛胡子都白了。最后还是年关来了个江湖道士,摇头晃脑掐算了一阵,说文慧小姐是阴年阴月阴时生的,命里阴气太重,上头得有个阳年阳月阳日的兄长兜着。

员外两口子犯了难,阳年阳月阳日这种要求便算了,还要是兄长,他们也没法给小女儿再生一个出来啊。谁知那道士呵呵一笑,神叨叨地道:“未必要是血脉相连,只要寻得到那么个人,他肯同您家千金结个金兰,也算是能压住命格。”

文员外得了消息,欢天喜地就在初霜城里开始寻人,一寻就寻到了逢梅酒馆的林敬言。林老板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事,自然应得爽快。偏生兄妹两个似是生来投缘,文慧小姐见他的头一面便改口唤了“兄长”,后来病倒是慢慢好了,金兰情缘也结稳了下来。

 

这事如今过去了好几年,在初霜城里都还是一段佳话。

旁人不晓得,林敬言心里头却是清楚得很,个中种种机缘,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或说根本便是他一手安排的。不为旁的,只因这文慧小姐,正是文曲星君的转世。

五十年前的那批梨花春,也是算准了这一世的文慧出阁嫁人的年头埋下了,预备给她做贺礼的。

 

叁:

小酒魅名作方锐。

性子挺活泛,也不怕生,偷酒喝被林敬言捉了个现行还能醉眼朦胧地挠着头说“再来一坛”,醒酒之后又嬉皮笑脸地跟人讨饶。

林敬言也不责难,替他倒了一杯浓茶,边道:“我窖里的酒酿来都是做生意的,你这样不交待一声便偷喝了,叫我这逢梅酒馆还怎么开?”

方锐眼珠子一转,摸了摸耳朵耍赖道:“林老板,不如您收我在您的酒馆里做工吧,我不要工钱,有酒喝就行了!”

林敬言失笑,心道自己给伙计开的工钱哪里抵得上那些陈年好酒,一垂眸又看到方锐眸光亮晶晶的,格外诚恳的样子,一时觉得有趣,便道:“留你在酒馆做工,倒未尝不可。”

眼见着他面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了,才闲闲地补充:“不过事先说好,每日给你的酒不能超过半坛,不然你的工钱便抵不回来了。”

方锐笑容一僵,眨着眼想了半天似是在权衡利弊,林敬言也不催他,磕着茶碗慢悠悠地哼着民间小调。隔了好久,才见那酒魅狠狠一咬牙,怏怏地应道:“那便半坛吧,半坛可不能少了啊!”

 

逢梅酒馆新来了个伙计,逢人三分笑,一张嘴又甜,甚是讨人喜欢,新老酒客探得了他的名字,便也亲亲热热“方小哥”地喊开了。

林敬言坐在柜台后边算账,打算盘的间隙里抬头瞥一眼,正见方锐给客人送酒,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陶瓷酒壶一脸艳羡。不由得又笑,只吩咐了另一个伙计去酒窖里取小半坛珍藏的梅子酒上来,预备晚饭的时候给他喝。

——到底是酒魅,对酒挑得不行,店里每日卖的那些他一律瞧不上眼,非盯着下头窖里那些陈年的流口水。林敬言是心软,每每被他那眼巴巴的神色一瞅,再好的佳酿也藏不住了。

每日这么好吃好喝供着,也不知是请了个伙计还是请了尊菩萨。

 

这一年文慧小姐满十八,家里正安排着出阁。亲事年前便说好了,男方是个温文的书生,家境称不上富足,但好在性子沉稳上进。跟着父母来下聘的时候,女孩儿家躲在屏风后面偷偷摸摸一瞥,顿时面飞红霞。

照每月的例,拎着自家妹子爱吃的糕点去拜访的时候,林敬言听她眉眼带羞地说起这件事,也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一声“恭喜”。

回来之后略一思量,只道那批埋了五十年的梨花春,该是时候出窖了。

晚间酒馆打了烊,另外两个伙计各自归了家,林方二人在一张桌上吃饭,听得林敬言要启那批梨花春,方锐斟了一口梅子酒,含含糊糊问:“老林你还记得,当日这批梨花春下窖的时候,你单埋了一坛在院里的梅花树下面的么?”

林敬言顿了筷子抬头望他一眼:“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方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那坛梨花春,就是我的原身。”

林敬言神色一滞,垂眸应了一声。

    

埋酒在梅边,冷香侵烟垣。

这是文曲星君昔日题在画上的一句诗。五十年前窖藏这批酒的时候,不知怎的就忆起了这一句,特意取了一坛出来埋在梅树边,预备送给文慧做合卺酒的。

哪里料到其中生出个方锐来。

 

开窖那日香飘十里,一大早,出来购朱砂的叶修被这股子香引了过来替他家小狐狸订酒,看见方锐在一旁眼睛发亮地忙活,仔细一辨便认出了这不是个普通人。

画师趁着闲话几句的空档揶揄林敬言:“瞧不出来啊林老板,这么年纪轻的一只酒魅也能被你拐到手。”

林敬言温文一笑,道:“这是自己撞上来的。”又将那日的事情细说了一遍,叶修边听边“啧”边摇头,最后拿了四个字总结:“斯文流氓。”

林老板一挑眉:“叶先生此言差矣,每日半坛都不算厚道,你当林某的酒是山泉里平白打来的?”

叶修不置可否,又见林敬言忽而眸光一沉,低声问:“想来我正有件事要问你,我久居仙界,对《妖谱》读得也不甚熟,酒魅的原身若被动了,对其可有碍?”

绘魂师瞥他一眼:“有碍。”

“酒魅是酒酿中生养出来的精怪,按理说成了形,便不再受原身的束缚。可是将他生养出来的那坛酒事关命定之约,谁饮了,谁便是他的宿主。”

“怎么,林老板想动那坛酒?”

林敬言听得一怔,温声分辩道:“哪里话,不过是问问罢了。”

 

肆:

那之后方锐便在逢梅酒馆待了下来。

那日出窖的梨花春卖了一半留了一半,埋在梅边的那坛,林敬言没有启出来,方锐也不曾过问。照样白天同客人们插科打诨地调笑,垂涎他们点的好酒,晚间便兴致勃勃地去领自己的工钱,赖在林老板的桌上用晚饭。

林敬言孤身一人在初霜城过了几百年了,守着这家小酒馆,虽说顾忌着凡人生老病死的规律,隔一段时间便要换一具皮囊,但终究向来都是独自一人过活。陡然家里多了只小精怪,日子一下子过得热闹烟火起来。

 

端午的时候吃粽子插艾叶,雄黄酒比逢梅酒馆里日常卖的那些果酒烈许多,方锐贪杯,喝醉之后便现了原身在屋里追着毛线团儿打滚。明明不是猫,脾性倒是挺像的。

酒魅五十年始化人形,这么一算,他的确是年轻得很,也怪不得孩子心性。

林敬言在一旁打着算盘清点白日的账目,看着他闹,又忍不住上去逗,却被他张口便叼住了手指磨牙。

还真以为自己养了只安静不下来的小猫。

 

酒馆里的客人也大都喜欢他,虽然这小哥儿有些贪嘴,常耍了小心思东家一口西桌一口地讨酒喝,好在眉目俊秀生得讨喜,办事勤快嘴又甜,一个人做了好几个人的活儿也不嫌累,忙得额上一层亮晶晶的薄汗,也仍旧是眉眼带笑的。

入了暑之后日头烈烈地蒸起来,白日生意算是清淡了些,林敬言给其余的两个伙计放了假,就自己同方锐两个人守着。每日往来间的尽是些熟客,譬如绘魂扇庄的小蓝老板和画师,在自家店子里腻歪还嫌不够,断袖都要断得招摇过市。

方锐同蓝河亲近,每回他来喝酒都要化了原身去蹭他的裤脚,张牙舞爪地讨酒喝,店里没有旁的客人,蓝河也不拘着,直接将酒魅抱上了桌,你一盅我一盅饮得得趣。到后来自己也喝高了,“嘭”地一声变回了狐狸的模样,从衣服里钻出来挨着方锐去蹭。一黑一白两个毛团儿,都是醉意浓浓的样子,伸着小舌头吧嗒吧嗒舔酒喝,怎么看怎么滑稽。

叶修在一旁磕着自己白玉烟斗里的烟灰,优哉游哉地去揉自家小狐狸的毛,边招呼了林老板重新上一壶酒。

林敬言替他添了半壶李子酒,搁下酒壶的时候顺手将方锐提起来扔进自己怀里,笑道:“也就你家小蓝老板最惯着他,每回都把酒匀他一半,这一醉又要睡个大半天。”

猫儿样的酒魅在他怀里扑腾着腿,鼻尖还呼噜着小泡泡。

叶修探头瞥了一眼,状若苦恼道:“这怨不得我,小蓝待谁都这副好脾气。”末了又语带揶揄地去探林敬言的话:“怎么,这位还就真心甘情愿待在你这小酒馆里做伙计了?”

林老板笑道:“我这小酒馆怎么委屈他了,天天好吃好喝供着,旁人只怕会以为他是我东家,得了闲下来帮忙的。”

“啊哟,”叶修一挑眉,将烟斗搁了去抄桌上的酒壶,边道:“那你可得把他的原身护好了,别让哪个不开眼的偷喝了,这小东西不得哭死。”

林敬言神色一凝,思量着问:“那命定之约,究竟是个怎么回事?”

叶修闲闲地啜了一口酒,道:“是死结,谁饮下那坛酒,便是以魂魄为契约,纵然是肉身损坏,只要三魂不灭七魄不散,酒魅便只能待在宿主身边。”

“若宿主是无魂无魄的仙家呢?”

“仙虽无魂魄,却有仙元,况且他的宿主若是仙家,呵……”言到此处眸光一抬,画师似笑非笑地补充道:“也算他走运,也算他不走运。”

“一来酒魅同宿主本便是死契,若宿主为仙,酒魅也算脱了妖籍,称得上半仙了,二来仙者命途无尽,跟着凡人,还能等到魂飞魄散死契终止的那日,跟着仙家,那可真是一念定万年,无休无止的事了。”

“林老板。”叶修拖着调子喊了一声,抬手去挠自家喝饱了果酒正在桌上打滚儿的小狐狸的下巴,边道:“我奉劝您一句,那酒虽是您酿出来的,可若真要动,还是问问方锐的意见才好。他是个好孩子,你得对他好点儿。”

林敬言将怀中不安生的小动物胡乱扑腾的短腿儿制住,笑着应一声:“多谢。”

 

方锐醉狠了,晚间醒得迟。翻身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没见着林敬言,四处去寻才找到人,正在后院的作坊里头蒸酒曲。

明明是个仙,弹指一挥什么好酒变不出来,非要老老实实遵循着人间的法则。

“老林!”小酒魅清了清嗓,忽而一时兴起,开口在后头问他:“你为什么到人间来啊?”

林敬言回身见他,应了一声:“醒了?”

方锐伸了个懒腰点点头,又推门进去,正见灶台上烧了一大锅水,上头架着好几层蒸笼,透过竹篾的罅隙隐约可见里头蒸着的白花花的稻米饼。

“来来来,还没告诉我呢,为什么到人间来。”

这人喝饱了睡饱了精神气便足,林敬言往炉里添了几根柴,直起身来笑眯眯地瞧他:“问这个做什么?”

方锐一撇嘴,嘟囔道:“好奇啊,天上日子安安逸逸多好过,我要是个仙,才不学你跑到人间来卖什么酒。”

“没良心,我不来人间卖酒,能有你?”好脾气的林老板说重话也是温文的语气,惹得方锐好一阵笑。

小酒魅扑上去就趴他的肩,耍赖道:“哎哎,我不管,你快告诉我为什么。”

林敬言被他全身的重量吊着也不恼,顺势去扯他从后绕上来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边道:“为故人。”

方锐是打定了主意要顺着问下去,话还没听明白,火急火燎地便抛出了下一句:“故人是谁?在哪?”

林敬言手一僵,突然停了动作,缓声道:“急什么,往后总会认识的。”

 

伍:

隔了一月中元节,逢梅酒馆罕见地歇了业。

盛暑天气蝉鸣聒噪,方锐怕热,连着好些时日都是化了原形睡在阴凉的酒窖里的了,这天睡醒的时候,正见林敬言拎了一串八九个葫芦在打酒。

他几步窜过去叼住自家老板的裤脚扯了扯,林敬言一垂眸,蹲下身来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今天放你的假,酒馆歇业。”

酒魅歪着头想了半天,还是化了人形,问:“怎么偏偏今日不开门?”

林敬言起身,从就近的酒缸里舀了一勺荔枝酒上来,边往葫芦里灌边道:“今日是盂兰盆节,我去扫墓。”

“给谁?”

“上次同你说过的,我的故人。”

 

玉灵山涧往西,有一处草地,荒草齐人高里整整齐齐立着九座石碑,陈旧的,略新的,瞧得出来是依着年月逐个立上的,碑刻上头的籍贯遍布各国,东晴川,西攀岚,北云泽,南临国,兼之海上仙灵、蓬莱二岛,倒是立每座碑之间的年月隔得不少,依照落款来看,多有六七十年,少也有四十年。

方锐跟着林敬言身后拨开重重蔓草,一阵燥热的夏风过,满排石碑在日光下灼灼地晃眼。

“老林你这扫墓……扫得人挺多啊……”

林敬言不声不响地走到最边上的那座碑前,伸手去剥上面爬上的藤蔓,柔声道:“这些都是一个人。”

——九座碑,九座衣冠冢,文曲星君的九世劫,文慧的前九世。

 

司命星君的往生簿上写得一清二楚,哪年哪月投生何处,生逢何难,命遭何劫,何日生途走尽。人间近五百年,漫漫岁月里,林敬言将日子算得一清二楚,只是为了替他收敛衣冠,单造一个冢。

 

方锐看他熟练地拿火折子燃了香蜡,烧了纸钱,又点起锡箔,颇有些不解地问道:“盂兰盆节鬼门关闭,是生魂归地府的日子,你那上仙轮回去了又没有生魂归来,做什么跑这一趟来扫墓。”

林敬言头也不回,笑得清清淡淡:“每年的习惯罢了,心里图个安稳。”

方锐哼了一声:“你们这些神仙就是迂腐,明明把凡人的生死轮回都看在眼里,还是信凡人的这一套。”

散仙悠悠然地叹了一声:“你不懂。”

小酒魅几步迈过去一把他手中的锡箔夺过来,像模像样地学他折起了纸元宝,边愤愤道:“我是不懂,可你又懂什么。不过是你的上司,他下凡历劫干你什么事,平白无故的管得宽。我要是你,就该老老实实呆在天上,找着机会另寻出路。”

 “可我更不懂的是,做仙有什么好的,天上日子又无聊,规矩还多,难道费尽心思就图一个安稳?那你就更不该跑下凡来了。”

林敬言哑然失笑,伸手去拍了拍他的头。

 

故人故事,说到底是心底的执念。

人间着几百年往来迎送,遭逢无数新人,历过无数新事,人也好,妖也好,终究还是不如仙家的清净。

可偏偏这小酒魅他说:做仙有什么好的。话里显而易闻的嫌弃和抱怨,连藏都不带藏一下的。

 

扫完了墓一道归家的时候,方锐似是心里置着气,迈了大步子走在前边不肯回头。

林敬言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在日光下晶亮晶亮的,不由得又笑,果真还是个孩子心性,说话得顺着,意见得附和着,不然便板着脸闹脾气。

只是可惜啊,林敬言想,这种要人娇生惯养着的脾气,自己怕是依不了他养着了。

 

陆:

埋在梅树边的那坛梨花春,终究是启了出来。

没有同方锐打商量,林敬言一清早便提了柄小铲子,踩着薄露进了后院。当日土层埋得薄,五十年间风吹雨淋,倒也没有将原先埋酒的地方挪位,不多时便挖出里头红泥蜡封的一个小瓦罐。

清冽的暗香早已经丝丝缕缕地飘出来。

在天井中取了水,取块方布巾仔细擦掉了上面紧紧覆着的陈年泥尘,露出瓦罐上原本的梅花纹路。林敬言拎起酒坛敲了敲,这才准备回屋去,一回身却正见方锐站在窗前歪着头看他。

天色有些阴,雾蒙蒙地遮着。原本深掩的雕花窗被推了个大敞,小酒魅站在窗里,像是一幅框画。他有些困惑地望着林敬言,问:“老林,你要喝了这坛酒啊?”

林敬言垂眸,摇头笑道:“是送人的。”

方锐一怔,眼底那点尚未睡醒的倦意陡然便散了,蹙眉问:“可这是我的原身啊!”

“我知道。”

“那你……”

“原本便是打算送人的。”

酒魅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被他这利落的一句话堵得什么都说不出来,愣愣地看着他,嗫嚅着喊了一声:“老林?”

 

“方锐,”林敬言敛了常带的一痕笑意,无波无澜地望着他,“这一坛酒,我为她埋了整整五十年。”

“于你而言,不过是结个宿主,往后他是仙,你跟着他也算脱了妖籍,有百利而无一害。”

“于我而言,他在人间这最后一世,况且,怕是等不到下个五十年。”

“你说得对,天上的日子无聊得紧,规矩又多,在规矩里过久了的人,凡事不爱变数,更习惯凭着程序来。”

“这坛酒给她,是程序之中的事,而你,则是变数。”

 

他说得有条有理,活了许多年的仙,有温柔脾气,也有冷清眉眼。笑得时候眸中似是化开着溶溶月光,不笑的时候,也是悲悯苍生的神情。

方锐在那道温和却清淡的目光里不自觉地垂了眸,低低应了一声:“随你。”

下一刻,窗边的垂头丧气的少年不见了,一只小猫儿从屋里蹿出来,擦过林敬言的衣角,头也不回地奔出去了。

林敬言握紧了拳头,忽而露出一个笑来。

 

那之后小酒魅便不见了,那坛梨花春被好生安置在了酒架的最顶层。

林敬言把另那两个伙计唤回来上工,每日酒馆里照例是往来熙攘,一切同从前相比,也无甚不同。

只是叶修带着蓝河再来喝酒的时候,小蓝老板还会四处张望着问他:“林老板,您家那位姓方的小伙计呢?”

林敬言端酒的手一顿,笑着应一声:“他不在我这儿做了。”

叶修挑眉瞥他一眼,磕着手中的白玉烟斗不咸不淡地招呼一句:“挺好的一个孩子,也不知被谁伤了心。”

“您说是吧,林老板?”

 

柒:

八月十八,是文慧成亲的日子。

林敬言作为长兄前去送嫁,被新郎家里留下来用晚席。

婚礼办得很热闹,唢呐锣鼓奏着震天响的喜乐,炮仗一挂一挂地悬在了檐下,性子温文的书生跪在高堂前掷地有声地承诺着“待慧儿好一辈子”。拜过了堂,新娘子被送进新房,新郎则留在前院招呼客人。

热热闹闹的开了席,席上用的正是林敬言送来当贺礼的那批梨花春,清凌凌的酒香和着欢声笑语在宾客间蔓延开来,最平凡质朴的人间喜事的场景。

林敬言同文员外招呼了一声,抽了个空从宴客厅里摸出来,吵了一天头疼得有些厉害,本想借着天色晚了外头清净散散步,未料不知怎的踱到了新房前。

踟蹰了许久,还是抬手扣了扣门,喊了一声“文慧”,才推门进去。

 

大红嫁衣的新娘子正端端正正坐在喜床上,听到他推门进来了,便在盖头里闷声闷气地喊了一声:“林哥哥!”

林敬言听她带着些撒娇的尾音,显是一个人闷得厉害,便笑道:“外头很热闹,怕你一个人闷,我来陪你说说话。”

文慧撩起红盖头,露出后边一双光华流转的凤眸,偏头笑盈盈地望着他,问:“林哥哥,我现在可是别人的新娘子了,这嫁人了,你会不会就不喜欢我啦?” 

林敬言在明灭的烛火中垂眸看她,摇头温声道:“不会。” 

女孩儿闻言“咯咯”地笑了起来,带几分熟悉的冷清眉眼被笑意点得明媚生姿,教林敬言一时愣了神。伸手为她将盖头重新披好的时候,脑海中不知怎的,突然就浮现出两千年多前自己在天界头一遭见到她的样子。 

那时候他还是九天上仙之一的文曲星君,素淡如水温润如玉的君子,仙途上错身偶遇,回眸来将葱白手指遥遥指向跟在司职童子之后等待入籍的他,淡然开口道一句:“我身边还缺个掌砚的,往后你便跟了我吧。” 

在天上的一千多年里,长日无尽过得无波无澜。上仙是个素净性子,每日闲来也不过就是书与画、琴与茶,不甚与人亲近,只有天帝兄长,住在极北遥仙岛上的北辰帝君常与他往来,那闲散王爷每隔几月便送些玉露琼浆,又或是差天奴携来一封桃花色的暗香信笺,若亲自来,必是一身玄色衣衫,拉着文曲星君在桃花下对羿。林敬言何等心思,哪里看不出来帝君对自家君上的打的主意,只是那人明示暗示再显然,文曲星君始终是那副温温淡淡的模样。

林敬言他有仰慕有敬意,便也定了心思跟在他身边,原本得了好几道升迁的机会也都婉言谢绝,每年每年守着文曲星君府上常开不败的桃花如雾。 

后来天界风云突变,天帝羽化云游去了,帝位却既未传给敦厚忠和的大太子,也未传给机敏睿智的二太子,留下了一纸天诏,将北辰帝君推上了天帝的王座。

新主端坐在万年琅玉雕就的帝座上笑得半分声色也不动,却头一条谕令便道文曲星君妄动凡心,行将贬下凡间,轮回十世才准回来。素来性子清淡的上仙却只俯身行礼,无波无澜地应一声:“愿受此劫。”

轮回台上,是北辰帝君唤退了司法星君和一众天奴,亲自为文曲星君封印的仙骨。

小半个时辰里,他们说了什么亦无人知晓。

整整十世,人间几百年,于天界不过是辗转须臾,于人间却是沧海桑田,也亏文曲星君能应得半分声色都不动。

情之一字举世痴,凡人堪不破,九天之上的仙族也堪不破。

可林敬言想,君上哪里是不懂情,那人寄来的桃花信笺他从来都好好地收在梨木匣子里,怕被虫蛀了,月月拿出来晾晒,那人送来的雪髓酒他也不舍得喝,每回一小壶得倒进玉制的酒坛中,已经攒了半坛。那人不来的时候,他除了作诗画画,还常一人坐在那株终年不败的桃花树下琢磨残局。

北辰帝君天长日久地伴了他几千年,便是石头也该被捂热开出了花,何况凭他司掌天下文职的玲珑心思。

只是太过清白正直的一个人,总顾虑着仙家戒律,行止间都是拘谨,哪里有凭一己私欲罔顾森严条律的道理。既然那人步步紧逼,他索性遂了他的愿,将尘缘尽数交给尘寰定夺。

林敬言跟着文曲星君下来凡间,又从司命星君的往生簿上看到了他将要历经的十世,骄悦贪慢痴惑惘灭赏,人间九字情逐个历遍,第十世投生至初霜城,是个女儿家,得有良人,无苦无难,和平顺遂终老,这一世之后元神归位,仙骨封印解除,便又是九天之上的上仙文曲星君。

北辰帝君打得好一手算盘啊,前九世教他识情,却偏偏最后一世教他尝情。

 

几百年间林敬言一直待在初霜城,眼见了人间历历,守着这家小酒馆消磨日子,等着自家君上的第十世辗转至此。打从文慧出生的那日起,一心想的也是待她这一世安然终老仙元归位的时候,一并回天界去。

只是这念头是什么时候开始被消磨的?

君上是懂情却不情,反观他自己,站在局外看别人在情局里困顿,自己又真懂了吗?

 

替文慧理好了盖头,又踱步到桌前将那对静静燃烧的龙凤龙烛挑得亮了些,林敬言这才推门出了新房。

身后的女孩儿隔着门又喊了一声:“哥,你什么时候替我找个嫂子啊!”

林敬言笑着嗔了她一声:“小姑娘家倒是管得多,不如先把你那夫婿收服妥帖了罢。”

外院的喜乐声喧嚣声遥遥传来,都似被雾化了一般,显得渺远而蒙昧。从前在天界的那些陈年往事也都似蒙上了一层纱。目光落在夜色里,眼前蓦地浮现出的方锐的脸。

——少年模样,眉目清俊,眼睛更是生得格外灵动好看。

这才过了多久,几个月,眸光透亮的那双眸子就跟镌刻在了心底一般。

酒魅贪杯,每日半坛酒还嫌不够喝,给客人端酒的时候还转着眼珠想方设法地从酒客那里讨一些喝的,有时候晚上歇在酒窖里,明明给他做了个软绵绵的窝,第二天准定又窝到酒缸里去了。虽说是不偷喝了,可那点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明明显显摆着呢,真当他林敬言连这都看不出来。

偏生那点小心思被他看穿之后还会偷偷摸摸抬眼瞥他,笑嘻嘻地去扯他的袖子说:“老林,我最喜欢你了!”

向来不太正经的叶修都说:“他是个好孩子,你得对他好点儿。”

方锐啊——

 

林敬言想,那坛作合卺酒用的梨花春,他怕是给不了文慧了。

 

捌:

陶瓷坛装,梨花春被捧在手心,坛壁都被体温熨上了微微的暖意。 

林敬言柔声道:“方锐,我知道你在的,你出来,这坛酒我不动,交由你自己处置。”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应他。

好脾气的散仙叹了一声:“你啊。”

下一刻,他缓缓揭开了封泥,将坛中酒一饮而尽。

甘醇的酒液顺着嘴角滑落,滑过下颚,脖颈,白棉布的衣衫被沾湿,染出了一条醒目的水渍。

 

——“林敬言你敢不同我商量便动了这坛酒?!”

擦掉唇边的酒液一抬眸,方锐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正怒气冲冲地盯着他。

林老板将手中的空酒坛缓缓往地上一砸,望着酒魅温文笑道:“我之前说过了,你出来,我将这坛酒交给你处置,可你偏不。既如此,我只好替你安排了,现在死契已结,怎么反倒怨起我不同你商量来了?”

方锐气急,张口却又找不到反驳的话,起先确是自己心里置着气不愿见他,哪里知道向来性子和善的人上来便直截了当出了这手,只得虚张声势地“哼”了一声。

“小锐。”

林敬言柔声唤他,只换了个称呼,便听得那边心里直犯别扭的酒魅呼吸一滞。

“这是死契,往后我便是你的宿主了。”

方锐瞥他一眼,低低骂了一声:“流氓。”

 

玖:

后来林敬言辞退了逢梅酒馆的另两个伙计,平日里无论生意多忙,也都是他和方锐两个人忙活了。

客走客留,那方姓小哥还和从前一样贪杯,逢人三分笑的模样,只是黏林老板黏得厉害了,也再没干过罢工这样的冲动事。

 

有一回林敬言到绘魂扇庄去送酒,小蓝老板刚送走了一位客,正从货箱里抽了一把新扇出来摆上檀木展架,一扭头见了他,忙笑眼迎上来:“林老板今日得了空自己送酒来?”

林敬言将手中提着的酒葫芦交到他手里,边笑道:“小锐在酒馆里同一桌客人猜拳猜得起兴,总归也不忙,便我自己来了。”

蓝河将葫芦嘴拔开嗅了嗅,一股甘润的甜香涌进鼻腔,是上好的李子酒,顿时喜笑颜开,忙从抽屉里拣了几颗碎银子递给他。

叶修正支着手臂倚在一旁的软榻上研究棋局,抬眼懒洋洋地搭了一句:“前些时日不是还说不在你那儿做了么,这才几天,怎么亲亲热热喊起‘小锐’来了?”

林敬言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反倒不同他辩,诚恳道:“当日是我一意孤行,想将那坛梨花春送给文慧,不同他商量听他意见,他也该恼我。”

叶修直起身来笑他:“老林你傻不傻,文慧现在可是个凡人,若将这坛梨花春送了她,方锐的宿主便是她历劫的这缕魂,待她百年之后元神归位,这缕造出来供她轮回用的魂魄便该散了,到时候死契既解,你家那个伙计可真就成了野的,这你也舍得?”

林敬言笑了笑,淡道:“不舍得,可我当日不甘心。”

——是不甘心,从前修仙是一门心思的清修,在文曲星君身边一千五百余年,天上的岁月简淡安然,过一日算一日,怎么到了人间,这才几个月,平平白白便被一只小酒魅扰了心神。

"我敬君上公子如玉,除了他,这些年并无旁的看重的人,可对小锐,却又不同些。"

他说得认真,向来没脸没皮的画师却大刺啦啦地一把揽过在一旁看热闹的小狐狸,二话不说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半显摆似地嘲笑散仙:“你对那上仙是敬,对方锐是什么?这件事情若想不清楚,也甭搁我这儿碍眼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自己窝里还没解决呢……哎哟哎哟小蓝你别掐我啊!”

面皮薄的小蓝老板当着旁人的面陡然被他偷亲,一时气急,伸手便狠狠地就掐在了他的手臂上。

 

林敬言笑眯眯地看着他二人闹腾,拱手告辞的时候心里头还格外舒畅。

——一物降一物,蓝河降叶修。

这样才够有趣啊。

 

回到酒馆瞧见方锐还在那儿和客人猜拳,故意使着些小花招输得不动声色,又哄得酒客高兴,又自己赚了酒喝。

林敬言远远望着他,明亮的眉眼清朗的笑容,只觉得心头都是暖意。

情之一字举世痴,对文曲星君是敬,对方锐又是什么,他还说不上来。

可眼下想不通就有什么要紧,死契已结,这往后的日子山长水远的,还久着呢。

 

“老林,这桌再加一盅梨花春啊!”那边得了便宜的小酒魅正同客人拉拉扯扯,嚷嚷着再来一局,空隙里还不忘吩咐他添酒,打得好一手小算盘。

林敬言却不欲拆穿,只笑着应了一声:“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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