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都爱。

[全职:韩张/叶蓝]昨夜微霜初渡河·镇命锁

      

之一·[叶蓝]绘魂扇

之二·[喻黄]点睛笔

之三·[双花]罗雀枝

之四·[林方]梨花春

之五·[周江]濯良玉


※主CP韩张,鬼帝(引魂师)X引路人(艳鬼),全文1w+补齐。

※乔高已经提得很明显了,第二节里提到的那条小龙是卢瀚文,长邺喜欢上的那个,最后被她引入天道的凡人就是小高。

※OOC,OOC,OOC,古风玄幻,私设如山,言情调调,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推荐BGM《江南》,韩张皆是情长不必言,恰如静水深流。

※《昨夜微霜初渡河》系列的设定地图如下,三界中的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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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微霜初渡河

之六·镇命锁

 

壹:

七月初十,一场娑娑细雨洗净了碧梧桐。

大暑之后初霜城已经许久未曾落雨了,烈日炙烤了数十日,好不容易东边海上飘来了一朵积雨云,跟来的这场小雨却下得凄凄绵绵,像是提早入了秋。

天气又闷又热,名唤张佳乐的雀儿精前些天在扇庄里订了一柄檀香扇,白檀摇香制式繁复,锯片、组装、锼拉、裱画、绘扇、上坠,近十道工序一一走来,转眼便到了交货的日子。蓝河携了把油布伞正要去送货,拉开门却见绘魂扇庄外头的雨幕里站了个青布衫子的青年,腰间佩着一串引魂铃,见有人自扇庄里出来,有些羞赧地缓声开口问:“请问,我师兄在吗?”

 

待客所用是产自云泽国东南水乡游城的上好寻芳茶,飘了满满一店堂的隐隐幽香,叶修从门帘后面探出头来,笑着招呼了一声:“小乔来了啊,见过你师嫂了吗?”

蓝河端茶的手顿时不稳,扭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青年名乔一帆,是叶修的师弟,继任韩文清的引魂师,瞧来不及弱冠,性子温文腼腆,端坐时亦是规规矩矩的。

叶修从后堂里出来,三两步走过来往软榻上斜斜一倚,没半分师兄样子地招呼他:“一路可还平安?”

“平安。”乔一帆低头抿了一口茶,忽又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乌木方匣,“师兄吩咐我的东西,我都拿到了。”

叶修闻言眯了眼,接过那匣子打开,里头异彩大现,青天白日下也晃出一道烈烈的光影。蓝河隔得远了些,明晃晃间依稀得见一个华光熠熠的小物什,心头一惊正要凑过去仔细看看,叶修已经“啪”地一声阖上了匣盖,将匣子往袖中一收,岔开话题道:“老爷子前些天托青鸟传信给我,说是你出师之后岛上来了个姓高的小琴师眼巴巴地寻你,怎么,这是什么时候惹上的风流债?”

内敛的引魂师霎时间红了脸,嗫嚅道:“并、并不是什么风流债,前些年师父带我赴天后的蟠桃宴,席上同一个抚琴的散仙相谈甚欢,原本是约了时候再叙的……”

“可是人家却先寻上来了?”他的师兄笑得没个正经:“年轻人果然就是好,这心事坦诚得……你说是吧,小蓝?”

这话说得十足轻佻,放在往日蓝河早炸了毛,这时候却顾不上许多,反略带迟疑地问:“你那个匣子里……装的是镇命锁?!谁出什么事了用得到这东西?”

叶修闻言神色一凝,随性敲着桌面的纤长手指亦是动作一顿,许久后才沉声道:“这是给我师嫂的。”

 

贰: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冥界百鬼城,鬼帝府上来了两位客。

正是百鬼夜行的日子,三界相通,六道封行,整个冥界魂铃大作鬼影幢幢,濯魂江静水深流,江面上远远地飘来了一苇渡航。

蓝河站在船头撑篙,顺流至下游,陈年怨垢相积,江上瘴气愈重,纵然他是妖族翘楚青丘灵狐亦免不了遭些影响,这时候耳朵和尾巴尽数显了形,狐尾蓬松地微蜷在身后,瞧上去像朵绵软的絮云。

“镇命锁这么珍贵的东西,小乔怎么平白无故地便拿到了?”

叶修坐在船舱里打扇,手下把玩着那个乌木匣子,边懒洋洋地搭了一声:“前些时候游历到攀岚国南浦水泽,正巧有条小龙托他引一缕魂,我师弟的性子敦厚惯了,原本只是试探着开价,未料那小龙答应得爽快,也算是舍得下血本了。”

正说着,船下水流渐急,将这一叶小舟送入了鳞次栉比的屋群。百鬼城被濯魂江穿城而过,鬼帝的府邸正在城东江左一带,二人下了船,见逼仄的街道上小鬼横行,尖声叫嚷的,恣意嬉笑的,热闹里透着一股鬼气森森的沉暗。

鬼帝府门口守着的小鬼认得叶修,见他来了忙闪身开门相迎,迈过那道府门,院内光景却不如外头阴森,雪色的曼陀罗、艳红的曼珠沙华栽了满满一庭,鬼帝韩文清和引路人张新杰正对坐在中庭一株繁茂的琼花树下饮茶。

叶修顺手把蓝河往怀里一带,不请自来地去抢尚空着的石凳,边道:“师兄师嫂好雅兴,今日外头这么热闹,怎么偏在这里喝茶,也不出去瞧瞧。”

蓝河被他箍在怀里动弹不得,面露赧色地拿余光去瞥韩张二人,却隐约见得素来沉静的引路人面色苍白,元神里渗出一圈陈郁的黯影。

这一树琼花开得甚好,雪色荼盛,落英如雾,韩文清伸手拂去青瓷盏上飘碎的花瓣,冷着脸道:“你来做什么。”

他的师兄素来这样,板着副面孔,说话又不怒自威的样子,叶修将怀里的小狐狸揽紧了些,面上却含着笑不动声色:“师兄这话说得好伤我心,我们师兄弟两个多久没聚过了,难得见上一面,还得要我大老远地跑来你这鬼气森森的地方,怎么就这么不受待见。”

韩文清有些不悦地蹙眉,又被一旁安坐着的人拍了拍手聊作安抚,张新杰翻过桌上倒置的两个小瓷盏替叶蓝两个斟茶,边道:“来该提前说一声,免得人都见不到。往生桥上事忙,我难得休一日,下一回得在一百零三日之后了。”

“师嫂您办事还是这么一丝不苟的。”叶修颇不客气地接了茶,先去逗他怀里坐立不安的蓝河,被小狐狸一爪子拍在了脸上,才“哎哟”叫唤着搁了杯,状似无意地接着道,“怎么,我看您最近气色不太好,这是太过劳碌的缘故?”

张新杰闻言一滞,扣着杯盏的纤长手指亦是一绷,这艳鬼眉目带些清冷,泠泠的浮冰一般,声线亦沉,缓声道:“不过是命劫要到了。”

他说得面色沉静,一旁的蓝河却听得心头大骇。素来只有前世造了太多杀业的人才会被判走鬼道,六道之中,天与修罗为上道,人与旁生为中道,鬼与地狱为下道,归入鬼籍者,锁生魂,凝元神,幽居冥府,打理轮回之中大小事务,重看生死以偿赎杀孽,赎清的那一日便是命劫。从来无人知晓命劫是哪一日,也无人知晓漫长年月里究竟等不等得到那一日,生魂重聚,重入轮回,便能从阴森的冥界重回人间。只是那一枚元神,也便会散于天地瘴气。

这对他人来说未免不是好事,可偏偏是张新杰……蓝河小心翼翼瞥了他一眼,心道韩文清眼下是鬼帝,按照他二人的关系,怕是不愿张新杰就此重入轮回。正想着,忽察觉到叶修将他按在怀里的动作一送,忙下意识便挣出来,自己挪到另一张空凳上坐了。

叶修蛮不在意,反自顾从袖里摸出那个乌木匣子往桌上一推,笑道:“我今日来,正是有个礼物相送。”

匣盖一开,刺目的光华流泻出来,现出里头绒布底衬上那枚莹红精致的小锁。

 

叁:

张新杰最后一次见到长邺,是那一年下元节,他去接任引路人的时候。

昔日鬼界里风华无双的秀丽女子穿了一身惨白的囚衣,琵琶骨上一枚巨大的铁钩扎得左肩鲜血淋漓,由冥府的鬼差印着一步一步踏上地狱道,目光痴缠又哀婉。

张新杰认得,那是鬼帝长华的姐姐,鬼界的圣姬。

长邺任引路人已经有千百年了,往生桥头引了无数的魂,却在识过无数轮回辗转之后爱上了一个凡人。那俊秀的凡间公子命里无功无过,在人道上世世转圜轮回,每过一世,长邺便在守他一遭,远远望一眼,搭几句话,然后又依算着往生簿上记载的生卒痴痴等他的下一世。如此近千年,终究是按耐不住违背天命,将他引上了天道。

天界的名谱写得清清楚楚,何人缘何归入天道,合该安置哪个职位,司职星君府上的小童将名册一点,发现陡然多了位无名无籍的散仙,禀告了上头一环一环往下查,长邺自然躲不过。

除鬼籍,判走地狱道,魂飞魄散之前,便是不得超生。

张新杰继任,长邺是他引的头一个人。艳鬼生了副清冷性子,同族里那些眼角眉梢都勾着风情的,他学不来,亦无心借人精血采补。情之一字,横竖都是些痴缠,他细致严谨惯了,又凡事精打细算,只是不懂长邺当日的决定是要下得何其草率,才换得来这个不值的结果。

女子跟在他身后凄凄婉婉地笑,反复念着的都是“不后悔”这三个字。长路尽头是一团浓黑的雾,将她虚得快散掉的元神丝丝缕缕地捉了进去,空剩鬼差手上的那柄琵琶骨钩。

 

张新杰没有喟叹,甚至眼底未见波澜。只有半柱香的时间容他送长邺送至尽头,半柱香后,新任的引路人规规矩矩地站回了往生桥头,将手中的往生簿揭过一页,引了下一缕魂上路。

也是在那一日,高大的男人身撷一串引魂铃,穿过熙攘的往生桥阔步而来,站定在他面前沉声问:“这桥上站的,换人了?”

张新杰闻言从手中的往生簿间一抬头,正撞进一双沉毅的黑眸。

 

肆:

前世他是晴川一国的良将,适逢明君临世国力昌盛,开疆拓土自然成了武官的天命。也缘此,手上过了无数条人命,背了一身的业障。

百年之后,那时候尚在往生桥头巧笑嫣然的长邺引他上了鬼道,边回过头来颇为委屈地抱怨:“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可是没办法呀,往生簿上偏偏是这么写的。”

张新杰无波无澜地应了一声“无碍”,不见有半分迟疑,稳稳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隔年百鬼城里便多了个行事一板一眼的艳鬼。艳是艳,凤眸薄唇,一副好皮囊像墨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却又同“艳”字不甚沾边,眼风似沉雾,声线如冰泉,凡事拿捏斟酌到十分满。同族多是些模样俏丽一笑能勾出七八分媚意的漂亮女子,张新杰算不上合群,每日规规矩矩地将冥界的日子过得与人间一般。前尘旧事即便忘却了,可脾性还是十成的像,以至于韩文清头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都认走了眼。

是这年上元,人间热热闹闹的灯花节,云泽国国都摘月城恰逢五年一回的赏灯会,城里鱼龙混杂人声鼎沸。彼时尚是引魂师的韩文清游历至此,原本只打算避过人潮小歇几日便继续启程,未料半道上被只期期艾艾的小树妖拦住了去引她早逝的心上人的魂,办完了琐碎事宜回到租住的客栈,城内已是灯火阑珊。

韩文清推开门便知道到房间里进了人,他常年同冥界中人打交道,自然察觉得出那股似有若无的鬼气,可又有些不同,里头还掺着忍冬花幽幽弥弥的暗香。再一抬眸,清晰得见桌边坐着一个淡淡的人影。

上、中、下三元节鬼门大开,冥界里趁机混迹到人间来的不少,韩文清前夜里忘了燃引魂香,被人闯了屋子倒也无甚稀奇,便面色沉稳地进了屋,缓声道:“长夜已深,阁下怕是进错了门。”

十五的夜明月高悬,流光像是一缕天溪,轻轻盈盈地从夜空中流坠下来,在桌边人模糊的面容上打下了三分明明绰绰的的阴影。暗红袍子,细瘦身段,忍冬花的味道散得像是香炉里碎碎拨开的灰,那人一起身,步子却有几分踉跄,被月色晃亮了一张眸含深光,带些苍白的脸。

韩文清顿时神色一凝:“你是艳鬼?”

 

张新杰的时运算不得好,判入鬼籍之后头一次到人间来便撞上赏灯会这般的盛事。年轻的公子小姐们熙熙攘攘地汇聚在摘月城里,满城的人气相蓄,自然侵弱鬼气,张新杰察觉到不妥时身体已经虚了大半,按说艳鬼采精补气,寻个凡人往床上滚一遭便是了,可他于情欲一事向来淡薄,从前在冥界也不曾遇上过这样的情境,此时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会为求自保斟酌良久后闯了韩文清的空门。

他微不可见地点头,开口声如浮雪:“我子时要走,现在是戌时一刻,尚余三刻钟时间,做不做?”

韩文清听得一怔,竟是忘了动作,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

这是……在求欢?

 

若随随便便碰上个凑上来缠着他共度良宵的艳鬼,凭引魂师通达三界的本事,自然有无数手段让那不自量力的小鬼不好过。

——可偏偏是张新杰。

月光下,他的脸色仍是苍白的,目光却稳静得如同深潭,还求证似的问他一句“做不做”,一瞧便知非是存着有意勾人的心思。这般客气规矩,哪里像是传闻中媚色天成的艳鬼,倒似个禁欲的修行人。若是遇上个凡人,他还真要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人家斟酌这个唐突的请求,白白把最后一丝生气耗尽不成?

韩文清蹙起眉,一把将他拖进了怀里。

 

伍:

那一夜过去了多少年,张新杰记不清了。

那之后他再未走过人间,百鬼城里漫长的年月把时间的概念都磨得粉碎,倒是每每同族的美貌女子从人界回来都带着一身惫懒的欢爱气息。情爱于艳鬼一族而言,不过是游走人世时为了生存的法则,他不贪慕人世的好风光,便也从来无心沾染情爱。

日月盈亏间,往事林林总总都记得不甚真切了,直至这一回接任引路人,有高大的男人身撷一串引魂铃,穿过熙攘的往生桥阔步而来,站定在他面前沉声问:“这桥上站的,换人了?”

张新杰觉得这道声线熟悉,下意识地抬起头,便撞进那双经年前见过的黑眸里。

韩文清似乎也是还认得他,思量了片刻:“是你?”

规矩惯了的艳鬼定下心神阖上手中的往生簿,微一颔首:“我是继任长邺的引路人,姓张,名新杰。”

韩文清蹙起眉头,半晌之后缓缓道:“引魂师,韩文清。”

 

这才算是相识了,多少前尘旧事都算不得数。

引路人引魂,引魂师亦是引魂。不过是一个依照往生簿上写的由天由命,一个是做成了生意改天改命,横竖都是“往生桥上过,六道途中行”的行当,那之后碰面的机会便多了。韩文清往冥界跑得勤,从前与长邺也算相熟,活泼娇俏的女子最看不惯他常年板着个脸,每每都要拿话逗他,张新杰却是迥然不同的性子,行事规矩又严谨,同他桥上照面,也不过疏淡问候。

韩文清不是什么良善人,也自认没有一副见死便救的菩萨心肠,多年前对张新杰那一回舍身相救,后来每每忆起都觉不妥,且不论与鬼族交合是损益元气的事,单凭他秉性,也不该贸贸然行了这般有些荒唐的事。

彼时艳鬼尚是一身暗红袍子,裹着皓月似的皎白身段,动情时的喘息都是清清淡淡的,碎雪一般轻飘飘地撩在心头,一撩便是许多年。

他们这层关系实则通透得很,张新杰有求于人,韩文清不过恰恰伸了个援手,收来欢愉,付与精气,不亏不盈的买卖生意。天亮了账目点清,萍水溯流,此后再无瓜葛。

——若不是张新杰继任了引路人。

 

引魂师游历三界,兼之师门兄弟亦是天涯四散,平日里身边并无亲厚之人,算来交道打得最多的,还是往生桥头的这一位。

张新杰较之从前愈发不像只艳鬼了,每日穿着一件素白的长衫,立在桥头煞住了不少凄凄闹着要还阳的生魂。韩文清穿过熙攘的长桥走到他身边,并肩三两言问候,那人也答得极有分寸,处在哪个位置,该行哪样的事,他拿捏得稳稳当当,故人重逢,也只作新人来结交。

韩文清的生意做得不问来由,只要出得起价,天道之外其余五道任你通达。他将原本该走人道的引上过修罗道,也将原本该走修罗道的引上过地狱道,三界六道之中无数恩怨轮回,那些都是旁人的事,魂师存于天地,原本便是改命的翻云覆雨手。

每回他来,张新杰便阖上手中的往生簿,任由他办完事再接着引走余下的生魂,看着有些良善之人万劫不复,有些奸恶之人却再生为人,时日渐久也不免质疑:“万事自有天命,你们却改天命,确是不公。”

他说话向来如此,自己的一套规矩定着,认定了不公便连问句都懒得抛一个,语气平平静静的,仿若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韩文清将手上的一缕魂引上了旁生道,忽然开口道:“我方才引走的这一位,是人界攀岚国朝堂里的一位沈姓良臣。”

张新杰唯一侧头,似是不同他突然抛开话题的用意。

引魂师将魂铃上的红线抛入了往生途,目送着那缕生魂走远了,才转过身来接着道:“按照为官为民,一生清廉的品性,往生簿上判的是依旧走人道,而找我做这笔生意的,是个桃花妖。”

“虽是妖籍,可并未害过凡人,与沈家长子偶然相识结为秦晋,只惜沈大人不许这门亲事,儿子倔性上来,生生被他打死在了庭院里。”

韩文清的目光沉沉暗暗的,张新杰却听得心头一骇。

“世间善恶本没有定论,譬如这位沈大人,为官为民是为善,仗杀亲子是为恶,他庇佑过的百姓与那桃花妖各执一词,谁都无需相信,天命终究也只能称‘顾全’,而算不得公允。”

张新杰垂眸,良久后复抬起眼帘,沉静道:“你说得在理,是我武断了。”

这一会儿已经过了约摸一刻钟,他向来守时,既已自认理亏,便不欲续接这个话题。桥头生魂的队伍已经排了很长,个个翘首巴望着往生簿翻开下一世轮回。

天命亦算不得公允,那又如何,他只需冷眼相看便够了。

张新杰执起往生簿,片刻后听到身后的人低唤了一声:

——“新杰。”

 

陆:

引魂师往冥界走的时日多了些,张新杰并非察觉不到。有时候哪怕没有生意,也能在濯魂江彼岸遥遥望见那个男人高大的身影。他不爱揣测人,却凡事看得通透明白,韩文清对他上心不是源自片刻兴起,若多年前那薄露一夜是引子,那么重逢之后种种际遇,则都在推波助澜。

 

中元、冬至两日六道封行,时年冬至节往生桥上难得无事,前一日往生簿上记载的生魂引尽,张新杰本欲回自己那一小方宅邸休息,转身却见韩文清长衫而立站在江岸。那道眼神似是亘古不变的,沉毅而深远,隔着一方濯魂江水遥遥望来,仿佛能炽化一拢轻薄的雪幕。

他明明白白地候在那里,张新杰处事却是不乱分毫,手下不紧不慢地检点完这一日的差事,这才踩着蓑草过桥。水岸有风,扬得素白的衣袍鼓鼓作响,走近了才看清玄衣男人怀中抱着一摞锡箔折就的纸元宝。

韩文清道:“人间的规矩是冬至祭祖,过了身而未再入人道的都该有一份。冥界阴森气重,这些东西烧来虽无甚用处,却可讨个彩头。”

张新杰抬眸看他,忽而开口:“候了整整一个时辰只为把这些纸元宝亲自交给我,并不像你素来处事之风,必有后招罢。”

素来不苟言笑的男人闻言眸光一动,低声道:“不若赏个脸,同我一道去烧了。”

艳鬼垂下眼帘,良久之后无波无澜地应了一声:“好。”

 

凡人要寄托的哀思,鬼族体会不到。张新杰领着韩文清往自己住着的宅院一路过去,城内常年鬼气积蓄,修缮得与凡间城镇并无两样,只是空静了许多。他住得僻,偏安城北一隅的竹院樊篱,倒有几分仿来人界的清净之意,院中甚是用心地栽了几垄忍冬,估摸是冥界风水不比凡间土地,金丝银缕的花亦开得有些不分时节,也应了他衣袍上常年身撷的那半分暗香。

冥界长夜无尽,沉郁的瘴气年月累累地罩着,逼仄的天幕下常有哑鸣着的风,小院东头是下风处,张新杰万事顾得周全,取了烧火的小柴盆,又搁了个元宝进去作引,这才指尖一捻,起了簇跃动着的火苗。

两个人平素话都不算多,这时候两厢缄默,张新杰往柴盆里一个接一个地扔着纸元宝,锡箔烧得快,他却拿捏得恰是时候,幽蓝色的火苗明明灭灭撩起了漫天飞灰,打着旋儿落在引魂师的肩头。

烟气熏得人眼睛发涨,艳鬼缓缓开口道:“人间的规矩我不懂,那年上元之后,我再未离过冥界。”

他说得极轻,冷静自持的声音差一点儿便要散在袅袅升腾的青烟里,顿了许久,听到身后窸窸窣窣一阵细碎的铃响,才接着道:“我惯然把凡事计算得分毫不差,但变数既生,有一便将有二,不如早一步遏止。”

韩文清将他话里的意思听得分明,不觉冷了眉眼:“你不走人间,不爱变数,我却常走冥界,事成定数。”

他腰间还配着那串引魂铃,片刻情绪起伏都伴有清泠泠的碎响。张新杰将最后一个元宝燃了,看那火舌嚣张地卷起一股热浪,旋即又挣扎地黯淡熄灭,才拍了拍手上的碎灰起身来,对上韩文清潮生暗涌的眼眸。

 “你不是鬼族之人,往来冥界本来便已是变数。”他的唇色很淡,抿紧时绷成一条平稳固执的线,忽又低声补充道,“今日这一捧纸元宝,多谢了。”

韩文清被这语意明白的婉拒将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半晌后有些着恼地应了一声:“不必。”语毕也不招呼一声,拂袖便转身走了。

玄色的身影被裹入视野不甚清明的瘴气里,张新杰面上风云不动,俯下身去收拾柴盆的时候却逸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倒有些不欢而散的味道了。

 

柒:

两个人都不是温吞的性子,也更不是痴缠的性子。此后往生桥头无数擦肩,目光都似三月不起涟漪的镜湖了。

三界六道,无数生灵痴痴缠缠辗转其中,韩文清依旧引魂做生意,贪恋痴嗔都淡作穿袖而过的一道风痕,直白坦荡的人不屑拐弯抹角的那一套,喜欢便袒露给张新杰看,艳鬼不应,固守着自己的一套法则同他礼貌客套,他也不苛责不苦求,由着日子疏疏淡淡地过。

桥头相遇总归还是要三言两语问候的,又引了什么魂,拿的什么报酬,张新杰一手好账算得清明,偶尔多言几句,也是“这个价码值不值”之类。而也有三两回算错的,譬如玉魂吩咐下的那一宗生意,他算准了韩文清会讨一枚藻荇丹,未料魂师却只要了那枚濯良玉。

各人有各人所求,张新杰对韩文清的事向来不加置喙,却未料隔了两月又一年冬至,魂师依旧候在了濯魂江岸,这回相送的不是一捧纸元宝,而是艳鬼所言的那桩“不值”生意里的濯良玉。

玉质皓白,珮璧上雕纂着简洁的忍冬花纹,以大红的穗子串成了一枚腰佩。

张新杰无波无澜的眼瞳中罕见地有了一丝潋滟的水纹,韩文清道:“濯良玉可收蓄鬼气,往后你再走人界配着它,便不必再担心发生从前那桩事。”

张新杰微启了唇,想说我往后不会走人界,想说我不愿意欠你的情,想说我不需要,最后却垂了眸接过来,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按他的性子,本是不会接下的。算得越清越明白不该接,却又越不明白,这个男人在他面前从来单刀直入,被推拒也不曾恼过,无非是换个法子单刀直入罢了,未必当真不知道他凡事较真?

“新杰,”韩文清平平稳稳地唤他,“你曾说我不是鬼族之人,往来冥界便是变数。”

“我做的是改天改命的事,变数改定数于我而言,亦不算难。”

 

捌:

艳红绦穗,莹白玉佩,濯良玉被张新杰佩在了腰间。

趁着又一年上元,他重走了一回故地。因了不是赏灯会,摘月城比不得记忆中那年的热闹,十五月如玉盘,清辉流泻得像是波光熠熠的银溪,人间的喧嚣与灯火都被镀上了一层安然的静谧。

城内风物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当年韩文清下榻的那家客栈旧址上已经建起了一座豪华的官家宅邸,张新杰跟着熙攘的人群沿护城河缓缓步行,流水碧波倒映在瞳子里,忽而就连记忆中鸿蒙的那一夜都消磨得不真切了。

故景被岁月换上了新装,故事成为长流中消散的一朵浮浪,故人虽在,也该换了当初的模样。

张新杰下意识握住腰间缀着的玉佩,掌心紧了又松开,将刻着的忍冬花纹都拓到了手掌上。

 

隔年春,鬼帝长华身死。

长邺走后长华的脾气变得很是怪异,易怒且多苛责旁人,姐弟两个之间那些禁断故事不容旁人置喙,况且长华向来狠绝,筹谋了许多时日欲凭一己之力闯入炼狱府寻人,却被直直撞碎了元神。

张新杰在往生桥上听得一旁当值的鬼差窸窸窣窣议论起这件事,忽而想起,算来已有许多时日未见韩文清了。

月余后,新任鬼帝入主百鬼城,城内万事停歇朝贺一日。

鬼帝府门前长身而立的玄衣男人越过层层叠叠的鬼影将目光送至艳鬼所在的这一隅,张新杰随着众人俯身行礼,垂眸的瞬间如芒在背。

 

仍是竹院樊篱,仍是如火如荼开得繁盛的一院忍冬。

韩文清穿过瘴气推开虚掩的竹门,看见艳鬼换上了多年未曾穿过的暗红袍子,沉默地立在中庭。

他的步子稳极,踏在冥界荒芜的土地上几乎惊不出什么声响,然而张新杰适时地转了身。

“没有引魂铃的声音了。”他抬了抬手,低垂着眉眼,陈述这样一个刚刚感知到的事实。

他们隔得很近,不过一臂的距离,韩文清不动声色地凝视他,眉间逐渐隆起沟壑深深的“川”字,片刻后,伸出手臂径直将张新杰搂进了怀抱里。

只有那一个瞬间,身体的动作先于素来计算精到的思绪。

张新杰顺势拥住了他,动作流畅而平稳,像是天命既定的程序。

 

然后就做了。

暗红袍子和玄色衣衫凌乱地铺在一起,衣角打了扯不开的死结。

韩文清伏在艳鬼耳边哑声道:“现在我是定数。”

张新杰闻言竟微微一笑,夹杂着浮雪似的低喘,三春柳色十里杨花一般清淡。

他说:“我知道。”

 

他不必言说,而他应该知晓。

三言两语的问候里,冬至送来的纸元宝和濯良玉佩里,分明都是平铺直叙的情深和情长。

 

玖:

韩文清并不太喜欢他的师弟。

绘魂师是师兄弟几个里天赋最高的,一身封魂渡魄的好本事不必说,可常年吊着的那副懒洋洋腔调,每让人恨不得掐住他的喉咙把话挤出来。韩文清处事老道,素来不喜他这一点,可偏偏同门许多年,直至引魂师接任鬼帝之后这么多年悠悠晃过去了,叶修还是副游戏人间的模样。

也怪不得他的大师兄不给他好脸色看。

——直到那乌木匣子里莹红精致的小锁端端正正摆在韩文清面前。

龙族奇珍镇命锁,取南海万年的赤玄岩,以鲛人泪化就的明珠打磨,上篆青苍龙纹,兼以白龙血点睛,能镇元神,安仙元。

六道之中,除却旁生、人、修罗三道轮回凭魂魄,鬼道凭元神,天道凭仙元,镇命锁恰恰是对天鬼二道才有作用。

 

“镇命锁,我寻到了。”叶修曲起十指敲了敲桌面,悠悠笑道,“师嫂若不愿入轮回,自然用得到。”

蓝河心道分明是小乔寻到的,你倒是会做好人情,忽见叶修那不苟言笑的师兄难得抬起眼道了声“多谢”,顿时又把那点儿揭穿他的心思咽了下去。

叶修笑道:“同门师兄弟有什么好客气的,师兄若真要谢我,不如得了空带师嫂回去见见师父,自打小师弟也出了师门,老爷子一个人在岛上无聊到都快要开始拔自己胡须了。”

韩文清面不改色:“初霜城和蓬莱岛离得近,这种事你若有心,还轮不到我。”

“瞒不过师兄,”绘魂师见着被拆穿,反倒嬉笑着去同他师兄套近乎,“前些日子小乔勾搭上的那个小琴师寻人寻到蓬莱岛去了,师父年纪大了闲得很,八卦的性子一上来,直接拖青鸟传信来让我带小蓝回去拜见他老人家,说什么‘丑媳妇也该见见公婆了’。”

小狐狸在旁边听得一怔,顿时满脸通红:“叶修你蹬鼻子上脸了啊?!谁是丑媳妇啊……呸谁是你媳妇了?!”

“别急别急,这可不是我说的,老爷子信上原原本本写着呢!”叶修见人炸了毛,忙伸手去把蓝河兜进了怀里,听得韩文清面色不善地冷哼了一声,才接着道,“可我转念一想,师兄你这长兄都没将人带回家,我急个劳什子。结果惹得老爷子现在哀哀怨怨,说我们一帮徒弟都是有了媳妇忘了他。”

这话说得更不正经,蓝河被他搂在怀里挣不开,急得拿毛茸茸的尾巴直接拍了他一脸,却又被叶修一把捏住摸得不怀好意。

小狐狸急得耳朵眼睛都染上了淡淡的绯红色。

 

那边两个是浑不在意地闹开了,韩文清看在眼里,面色却愈发黑。

张新杰拍了拍他的手,往他空了一半的茶盅里斟满了茶,忽而开口道:“今年冬至,便抽空走一趟蓬莱罢。”

鬼帝闻言抬头带些诧异地看他,这艳鬼还是这幅清隽眉眼,称不上半分“艳”色,说话的时候声似浮冰,事事算计,冷心冷情似的。

——可若捂化了外面那层规规矩矩的冰壳,你才会晓得,他里头是温得熨帖心脏的。

在一起许多年了,他把漫漫长日经营得简单妥帖,情长藏在清平的声线里,掌心相贴时冰凉的温度里,不在某一处,却又无处不在。

 

琼花飘了一地飞雪的颜色。

叶修还在紧紧搂住蓝河小声调笑,无端生出一种别样的年月安稳。

韩文清望着茶盅里翻滚浮沉的芽叶,片刻后应道:“听你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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