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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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我鼻尖一酸,心里头有点涩,又有点莫名其妙。
煤油灯黯淡,光火明灭间,叶修并不看我,只顾着伏笔书写。
“荒灾这么严重,我走有什么用,”我说,“而且你自己都不走,干嘛让我走。”
“你心软,”他笔下一顿,“去了首都,皇城脚下,好歹不用天天见这幅惨状。”
“我看不到又不代表不存在,”我吸了吸鼻子,“而且,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档事啊,你和叶秋。”
叶修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别乱想,时间是个单向轴,没人能预知未来的。”
他的报告写到尾声,遂搁了笔,抬起眼帘来:“况且,我也不是菩萨,没那个慈悲救得了所有人。”
“——能救下你,了不起了。”
32:
整个一九五九年,我很少待在办公室。
陈所长和叶主任忙着组织妖精们自救,顺便救人,苏主任有空就往天上跑,三十六计使了个遍,撺掇着那群万事不管的神仙们,都开始流行节衣缩食,振济人间。
我在附近的村子里帮饥民们挖野菜,去河里摸泥螺,阻止他们吃下要命的观音土。天干地旱,荒了两年的农田里一片惨戚戚的土黄色。
有时候,我也替他们处理尸体,天地之大,处处都可埋骨。
很多人饿死,很多人饥不择食,吃下了有毒的植物,来不及救治,又或者,疾病,绝望,轻易就能带走一个人全部的生机,死太容易,活着却总是艰难。
生命薄脆得就像一张纸,不留神就会被阎王爷的催命刀捅个对穿。
有一个秋天的午后,我埋葬了一个下乡调研的时候认识的庄稼汉,曾经他壮实又高大,是生产大队里的劳动标兵,一顿能吃下小半斤米饭。
他的小女儿捡起一根干枯的树枝,插在父亲的坟上,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哥哥,等我也死了,你把我埋在爸爸旁边好吗?”
我记得我以前见到她的时候,她才不过两三岁,刚刚会迈出短短的小腿,往父亲怀里扑,叶修逗她,她就会咯咯地笑,抱着我的腿不撒手。
苦难是最粗砺的磨刀石,能把所有无辜的人,都磨出同一副顺从的眉眼,面对命运,只能低头蛰伏。
我蹲下身,摸摸她干瘪的脸颊,柔声说:“你不会死的。”
晚上回家,天色已经很晚了,叶修在灯下算报表,锅里温着两个白面馒头。
那时候,馒头是很奢侈的食物。我食之无味地吃了小半个,剩下的拿油纸包了,准备隔天去送给灾民。
叶修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问:“回来了?”
我低低地“啊”了一声,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突然觉得,我们好像已经这样,在一起过了很多很多年了。
昏暗的煤油灯,锅里的热馒头,灯下等我回来的人,像个刚刚好的家。
他又问:“今天去哪个乡了?”
“小桃坪,”我说,“你记得徐成吗,有一年我们下乡去调研,在他家吃的午饭,你还夸他小女儿可爱的。”
“记得,”叶修搁下笔,“那小闺女说以后要嫁给你。”
“嗯,”我低声说,“他死了。”
这一年土地龟裂,什么吃的都没有,他就死在自己耕种了很多年的那亩稻田里,曾经结实精壮的男人,死去的时候,骨瘦如柴,几乎只剩了一层皮。
“吃多了观音土,活活撑死的。”我说,“家里剩的一点点野菜和小米,他舍不得动,都留给了老婆孩子。”
叶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哦。”
“真是,够惨绝人寰的。”我的手有些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猛往喉咙里灌。
“蓝河,”叶修皱起眉,望了我好半晌,突然说,“你不要自责。”
我的动作一下子就顿住了。
那些死去的人,都曾经强壮或者鲜活,如今就像一株株已经干枯的植物。
他们向我求救,绝望地把我遗言留给我,面黄肌瘦的脸又一一浮现在我面前,我却什么也做不了,举目四顾,哪里都是死地,没有一条生途。
“你又不能把自己给他们吃了,”叶修说,“都是挣扎着活,别因为自己还死不了,就随便挥霍同情心。”
我眼眶一热,也不知道说什么,嘴硬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自责了。”
“好好好,你没有,”他微微一笑,还是那个有些狭促的神色,“那就别哭了。”
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才发现脸上全是冰凉的眼泪,忙一把抹了,着恼地说:“谁哭了!”
“那就好,”叶修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的头,像是温柔的安慰,“别当圣母,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33:
大炼钢造成的耕地抛荒和植被破坏,直到这一年年末,终于被提上了重建日程。
情况没有更糟,但也不见好,非管所的很多工作都暂停了,连总是眨着笑眼的方锐和包子也沉肃了许多。
一九六零年春天,精管办来了个小桃树妖。
“叶主任,”她穿着旧旧的花布衬衫,扎了两个整洁的麻花辫。推门进来,喊叶修,只那么微微一笑,脸颊上两个漂亮的酒窝就若隐若现,像有春风拂面,“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我记得她叫阿阮,一九五五年夏天,我曾经见她拉着一个种庄稼的敦厚男人,来精管办打结婚申请。
那时候人妖通婚,要签厚厚一摞协议——不许办酒席,因为跨种族结合的风气不可助长;不许生小孩,不然基因和物种的变革那还得了;凡人那一方要是死了,必须火化,不然有些悲痛欲绝的妖精,一时想不开,把自己的对象做成了活尸,就有得麻烦了。
程序繁琐,但总有些年轻人,和虽然年纪很大了,心性却还很年轻的妖精们,会不厌其烦地追求所谓真爱。
阿阮把协议往叶修的办公桌上一拍,笑眯眯地说:“叶主任,我们都背熟了。”
她家汉子老实木讷,不太说话,看她的眼神却柔情似水。
叶修叼着大前门,问:“真要结啊?”
他就拉紧阿阮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要结。”
一纸婚书上并排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阿阮没有人间的姓名,书面文件上就冠了夫姓。朴实的汉子显得很高兴,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眉眼喜悦。
虽然不能办酒席,请来请来亲朋祝贺,但是阿阮还是很认真地同叶修道谢。
“不客气,”向来没个正经的叶主任大手一挥,“好好过日子,不要隔两年又来打离婚申请,就算给哥减轻负担了。”
后来,五八年,他们果然又来了,倒不是如叶修所说来申请离婚,而是来办领养手续。
人妖结合不能生孩子,可是却能养,那个年代没有计划生育,被遗弃的孩子有很多。阿阮抱着一个软乎乎的小婴儿,排了一上午的队,才排到我面前。
“我是在家门口的断桥下捡到她的,”她的声音轻柔,像是害怕吓到怀里的孩子,“周边邻居都问过了,没人认领,应该是被丢掉的。”
“小蓝同志,我能不能领养她啊?”
我看见她眼底微微的忐忑和炽热的喜悦,取出一张申请表递过去,笑着说:“当然可以啊。”
夫妻两个都是厚道又实在的人,精管办不过按程序办事,他们却觉得受了恩惠,时常送些鸡蛋或是家里栽种的蔬菜过来。
一家三口,和所有凡人的家庭没什么区别,日子过得清苦却和睦。
偶尔我还会替阿阮唏嘘,想着日后她的丈夫和女儿若是百年,她一个人活下去,该有多辛苦孤单。
“旱了一年多了,”阿阮在办公桌前低垂着眉眼,温声说,“叶主任,虽然这有点难,但是我想开花结果。”
叶修闻言一愣,合上手里的文件,看着她:“你想好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她说,“为了让他们活下去,我只能这么做。”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笑,笑容柔和又慈悲。几年前那个明媚漂亮的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去在了岁月里。
叶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公事清闲,他就带着我去给阿阮送别。
她的原身,就长在她捡到那个婴儿的断桥边,桥对岸就是土砖垒起来的,她和她的丈夫居住的小屋。
春寒料峭,梅花都还没谢,桃树光秃秃的,只冒了两三颗沉睡着的花苞。
“叶主任,”阿阮仍然在笑,眼眶却有点红,“你不要告诉我丈夫,让他和小宝好好活下去。”
叶修说:“我会的。”
她就朝我们挥了挥手,一闪身,不见了。
“她会死吗。”我低声问。
“或许这棵树还能活下来,”叶修说,“可是阿阮会死。”
他的话音才落,桃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刹那间长出了无数小小的花苞,然后是很轻很轻,“噗”的一声,花骨朵被撑开的微响,晶莹的粉色就在那个瞬间弥漫开去,染红了枝头。
我和叶修并肩站在树下,没有风,但清香四溢,像水波一样飘荡开去。
我像是被谁在心上打了一拳,声音涩得发苦:“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因果轮回,谁的命不是命?”叶修说,“她只是想让她丈夫活下去。”
“可是我觉得,这样不值。”
“不要替她说值还是不值,蓝河,如果你是她,你不见得会比她聪明。”
桃花转眼便谢了,树上窸窸窣窣地抽出新叶,很快盖成一片繁荫,浓密的绿叶里,一颗颗饱满的果实沉甸甸地坠上枝头。
小桃妖拼尽了一身的灵力,从春到夏,仿佛只在一个瞬间。
叶修拍拍我的背,低声说:“走吧。”
我摘了几颗桃子,和他一起去敲阿阮家的门。
阿阮的丈夫抱着正哇哇哭的小娃娃来开门,见了我们,有些讶异:“叶主任,小蓝同志?”
“阿阮要出一趟远门,事出突然,没来得及跟你说,”我说,“她来精管办报备,顺便拜托我们告诉你一声。”
老实的男人讷了好一会儿,有些担忧道:“可是世道这么乱,她不会出事吧?”
“不会的,”我说,“她是妖精啊。”
“虽、虽然是妖,”提起妻子,男人的眼神很温柔,“可是她很好,很好的。”
我看着他温和的眉眼,没来由的一阵难受,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曾经跟你说过,”叶修问,“她的原身是什么吗?”
男人愕了好一会儿,才说:“她说,她是家门口的那座断桥。”
“我才遇见她的时候,她就在那座桥上摘桃花,下着春雨,她没撑伞。”
“我、我就问她,要不要借伞,后来,她说她是妖……”他挠了挠头,显得有些赧然,“可是我想,不管是人是妖,让一个姑娘淋雨,总是不好的。”
土生土长的乡下男人,并不太会说话,但讲说起那时候的事,神情还是很认真。
断桥还是那座断桥,桃树还是那棵桃树。许多许多的风月故事,都从那场春雨开始。
可是现在,都要结束了。
我把怀里的桃子递给他,哑声说:“对了,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桥边那株桃树结了果。”
男人的眼神顿时亮了,连忙接过去,只在衣服上擦了擦,毫不犹豫地就递到小女儿的手里。
他显然也很饿,可是看着四五岁的小娃娃抱着桃子,啃得满脸都是汁水,他的眼睛里却带着笑。
“能撑一段是一段吧。”我说,“阿阮让你替她好好照顾小宝。”
“我会的,”男人摸着女儿的头,微微红了眼眶,“她的睡前故事还没给小宝讲完,我们爷俩都会等她回来的。”
34:
不是时代的错,也不是谁的错。
可是活在那个时代里的人,谁也逃不脱。
35:
我时常还会去看阿阮,那棵桃树上一直挂着饱满的桃子,被人摘了又结,摘了又结,连续不断地结了小半年。
再后来,桃树就彻底枯萎了。
她的丈夫每天都会抱着孩子,在断桥边等妻子回家。
“小蓝同志,”他有时候会喊住我,颇有些不好意思,“万一……我是说万一,阿阮要是写信来,你能帮我念一念吗?我不识字的。”
“好啊,”我说,“当然好的呀。”
很多次,我问叶修,要不要把阿阮不在了的消息告诉他。
自从饥荒闹起来,叶修总是很忙,可是每一回,他都会停下手里的笔,或者合上摊开的公文,抬起头来跟我说,不用。
“有时候,”他的神色很认真,仿佛自己也曾经和那个男人身陷在同一个处境里,“不知道比知道,要好过得多。”
那年冬天,雪来得特别迟。饥寒交迫,又有许多人在大雪里死去。
可是雪一化开,溪水潺潺地流起来,春天就到了。
最开始是布谷鸟啼彻了人间,后来映山红开了花,我骑着自行车,去蓝雨那边给大春他们帮忙春耕,回程的时候,远远望见植被稀薄的山麓上,飘起了一片轻纱般的红云。
回到办公室,叶修正端着他的搪瓷茶缸站在窗前,所里的梧桐树已经抽了新芽,拥簇出翠莹莹的一片倩影。
“叶主任,”我和他打招呼,“下午好啊!”
叶修回过头来,眯起眼睛望着我:“这么开心?”
“是啊,”我说,“早稻插下去了,今天的雨还算足,不出意外的话,秋天就能有收成了。”
“那是好事。”他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我听得笑了起来,忍不住接道:“胜利是必然的。”
“小蓝同志,很有觉悟。”他朝我举起茶缸,做干杯的手势,并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你看,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那是六十年代初,仿佛长夜之后透出曙光的黎明。
叶修就站在办公室的那扇窗前,微笑着望向我。
阳光被碧梧桐筛成亮晶晶的光斑,从他身后洒来满目的碎金,让他看上去显得格外年轻。
“是啊,“我说,”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TBC—